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眾仙糾結(jié)商議對策之時,人界往后面過了一旬。
天氣回暖,煦風飄搖,灼目的日光照得花果山金光閃爍,美不勝收。
那天酒醒以后,榮錦心氣不順,再未理過孫悟空。
她素以冷面示人,兩王卻滿不在乎,未將冷色放心上,亦以真心結(jié)交。
禺狨王言道,知世故而不世故,處人間而保留純真,真叫她喜歡極了。
與兩女王交了友,逐日講文論武,走斝傳觴,看小猴兒操練武藝,頑耍多時。
閑下來,唯獨沒一個好臉色給孫悟空,很是差別待遇,渾身仿若結(jié)了冰似的,任由那幽怨的猴王滿嘴解釋,奈何榮錦如避洪水猛獸,根本靠近不得。
不但未撥云見日,一絲甜頭嘗不著,白苦了番身心不說,反倒落個冷臉。
心理落差,可以說是很大很大了。
大概是兩人生二心的明顯了,孫悟空再踏不得洞里半步,多怪有目共睹,引出了角落里蠢蠢欲動的人。
某日,云羅洞只榮錦一人時,那條吃了許久醋的花蛇精,跑到她跟前,特特啐一口,“呵,你也看到了,大圣爺不過圖一時新鮮,如今冷淡了你......”
說話間,她倏忽一怔,僅是漫不經(jīng)心的一眼,著迷般在洞門站定,伸出指頭點著洞里一抹色澤流轉(zhuǎn)的艷彩,驚奇著說:“我問你,那是什么?”
這蛇妖音色柔媚,表情卻頤指氣使,大概在女妖精中百般受寵,養(yǎng)出來嬌慣性子??墒撬哉J聰明,趁七個王不管不顧喝酒,借時機意欲逼迫榮錦回天,
然則她不知曉,那猴王是因著苦悶......
倘真給人逼回去了......
那廂,榮錦見她好像是個無腦的,覺著背后有人攛掇。思索間,猝不及防,被她狠推一個趔趄,蛇妖扭著細腰,便闖進去了。
“誒——”榮錦驚呼一聲,險些向后栽倒,磕碰上尖棱石頭,手心背上哏了幾道紅痕,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站穩(wěn)。
瞧這底氣十足的妖蛇,突然萌生一個思想,平復心悸輕喘,微勾紅唇,緊隨其后。
輕輕緩緩的掩上門。
外面月黑風高,洞里卻不用掌燈,各式夜明珠將云羅洞裝點的煞為盎然,亮堂得緊。蛇妖一下望見霞光迸進的綺繡綾羅,當下眼神晶亮晶亮,目露癡迷。
即是心歡口贊:“世間竟有如斯美服!”
自古以來,女子多愛華衣美飾,遑論連化形都挑好看變的妖精。
果不其然,那美蛇妖動了奸心,偽笑道:“仙子啊,仙子的東西當非凡品,連一件衣服,都能這樣華美!”
榮錦不答,擺弄了衣服一陣,隨即端正跪坐矮桌邊,笑盈盈朝她招手,請人坐下,從善如流的倒杯香茶,與她遞了,一套流程很是高雅。
那妖以己推人,心想自己過分做事,沒道理欺壓到頭上,還能以禮相待,況且蛇類敏感,眼前的人,看起來也不像個膿包。
放下捧著的茶,恐里頭有古怪,只與榮錦聊天,閑談時,眼神不斷朝衣服上瞥,又將話題引到上面去,有意無意問著來歷。
榮錦亦放下茶盞,輕啟朱唇,云:“這仙服出自織女妙手,足花了四十九日制成,我嫌它綴的寶物頗多,太是晃眼,便擱置長了,今日拿出來曬曬風,趕巧撞上姑娘前來拜訪?!?/p>
盡管是不安好心的拜訪呢。
蛇妖嫉妒眼紅,得知世無其二,下意識抹了抹不存在的哈喇子,倨傲道:“等我稟了大王,他向你問訊時,你若識相,便該雙手奉上!”
此大王應非彼大王。榮錦懶得猜她受誰恩寵,搖頭低笑,“卻幾千年了,無人與我說過識相一詞,委實......委實恍如隔世......”上次,似乎是讓她奉龍角。
噫,疼啊。
疼的不由一顫,柔聲傾訴道:“我向來愛素服,左右穿用不著,又難是打理,折我手上,還不如找個識貨的人,也不虧待它?!?/p>
看她臉色一瞬煥發(fā)光采,榮錦語笑嫣然,落落大方,“你喜歡,送你呀?!?/p>
蛇妖激動的險些一口氣提不上來,當即被件衣服收買,友誼來的無緣無故,與她踏上一條船,嬌聲而語,“謝了!看你還算真誠,只當我沒來勸過你,免得胡月兒奸計得逞?!?/p>
聽著,像是兩姐妹爭風吃醋。
榮錦心道。
蛇妖說著,便語重心長起來,“要我說啊,你們神仙就是高高在上,幾百年間,大圣不曾有過女人,你如果放下身段,自然就能攏回大圣的心了?!?/p>
“是么?!睒s錦心頭那股不舒服勁兒又滋滋咕咕冒出來了,默了默,別有深意道,“可我瞧著這位圣女和你家大圣,關(guān)系不大一般?!?/p>
“你打哪兒瞧出來的?”蛇妖眼一斜,突的輕蔑著,“你雖然破相,卻仍比那狐媚子美上許多,大圣何曾記得有這號人,平日不見你爭搶,如此下去,豈不給了她可乘之機。”
“受教。”細細聽完,榮錦莞爾一笑,梗在心中的一根刺似是完全拔除,多了幾分真心實意,感覺不錯的愜意品茶。
眼下,算著天色已晚,想想,道:“罷了,我心情甚好,便不計較推我一事了。你可以走了?!?/p>
不想蛇妖臉色一變,目光貪婪,音調(diào)拔高幾度,尖聲反問道:“走?那衣服呢?”繼而,她又想一想,盛氣凌人地嘲道:“誰管你是不是想出爾反爾,這衣服,我要了?!?/p>
榮錦微微仰頭,吃驚望她,“姑娘,我已是饒了你兩命,你執(zhí)意索要衣服,是走不出這個門的。”頓了頓,她補一句,“我可不是什么好人?!?/p>
蛇妖臉上浮一絲詭異的笑容,不怕撕破臉,啟口點破她的異狀,“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法力只有一半,我乃虺蛇,果真打起來,你未必如我?!?/p>
“倒是有備而來。”榮錦點點頭,“孫悟空告知你的?”
話剛出口,她就后悔了,那幾個妖王實力非同尋常,隨便一個,都能察覺到她法力微弱,脫口說出孫悟空,歸根結(jié)底,還是不相信他。
但是這也非榮錦的過錯,實是那潑猢猻做的事忒混了。
蛇妖不解答,索性叫她誤會著。榮錦降著她的敵意戒備,實話說道:“我使不出法力的,這些天,我不曾理會你家大圣,想是怕我不告而別,下了個小咒,我強制施法了,他能感應到?!?/p>
那不就是變相的軟禁!
聽罷,蛇妖精光一現(xiàn),卻是信了。曉得胡月兒狡猾成性,拿她做出頭鳥,事實與那狐貍精說的冷落不符,又因二王一番旁敲叮嚀,估著眼前人是被大圣強逼而留。
貪心使然,靈光閃得快,喜道:“仙子,你既然無心在大圣身上,何妨助我上位,屈辱只在一時,你先依了他,待我討得大圣歡心,便能叫他放過你?!?/p>
好家伙,衣服也要,孫悟空也要。
敢情勸她這么久,全是為了自己呀。
蛇妖不在乎她同意與否,仿佛置身夢中,欣喜若狂,腳步都輕飄飄的,想去摸一摸衣服的質(zhì)感。榮錦眉一挑,眸中黑氣繚繞,出言阻止,“急什么,仙服嬌貴,直接穿在身上試一試,妙感遠勝于空手相觸?!?/p>
“所言甚是?!鄙哐Φ乃欤南颅h(huán)顧一圈,無所不備,溫馨中尚有一絲冷清。
俏眉輕輕一蹙,納悶:“真不知大圣究竟喜不喜歡你,封了仙法,卻一個使喚侍女都無,看來,你得為我更衣了?!?/p>
話到最后,又有著得意之色。
榮錦歪頭訝異,“我?”
“屋里就我倆人,不是你是誰?嘿嘿,敢說一個不字,我便立刻吃了你!”她一改俏麗,變得張牙舞爪,仗著背后有人撐腰,壓根不怕。
威脅著反復打量,不懷好意的笑,“仙子冰雪似的妙人兒,吃了肉,一定大補!”
不是假話,這花蛇妖似乎鐵了心,明擺要賜她一場羞辱,狠毒心思昭然若揭,猶不知死路在前。
榮錦黑眸一瞇,古井無波般道著,“好,我來。”
蛇妖美滋滋的,站立在擺放的衣物面前搔首弄姿,作著比對。榮錦起身,舉止萬中無一的嫻雅,摸上她肩頭,不動聲色的將她往后拉一拉。
她穿得極少,大片雪白的肌膚裸'露,很是誘人。榮錦輕輕柔柔,脫下她外面那層薄紗,嘴里道著永不過時的夸贊,“你的脖頸又細又長,真美觀?!?/p>
蛇妖欣賞自己的玉臂,禮尚往來,“你的手指真軟?!?/p>
受用著天神的伺候與贊美,洋洋自得,心里的滿足促使蛇妖想放聲大笑,瞬間被前所未有的虛榮填灌俘獲。
軟嫩白皙的手指在頸間移來移去,點火一樣,撫過的皮膚火辣辣得熱,嗅著清香,又覺掉進了蜜窩里,神態(tài)悄悄就溢起媚色。
她壓抑著心動,雙唇微顫,“你以后肯對男人溫柔依附,誰能抵抗得住。”
“不能了。”榮錦輕輕說:“對待將死之人,我才溫柔?!?/p>
話音未止,聲響戛然。
拿刀的手,攪轉(zhuǎn)一圈。
“呃。”蛇妖明晰的眼神驀然呆滯著,驚惶去捂喉間捅穿的血窟窿,卻捂不住空洞洞里,一波一波噴涌的鮮血,刺目艷紅順著她白嫩的脖頸,汩汩流淌。
她面容扭曲猙獰,無力的滑了下去,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氣。
“啊...一把......一把匕首...不......該”
“該的,是神器。”
“嗬...嗬嗬...”蛇妖流失著生命力,傷口愈合不住,一手絕望無助的在空中亂抓,口中似是含了一顆大珠子,堵住了,聲竭的‘嚇—嚇—’嘶叫。
“就憑你,一條愚不可及的蛇精,也配跟我爭?!睒s錦掏出一方手帕,慢吞吞擦拭著沾血的匕首,終是想起猴子那句菩薩心腸,便好心提點她,
“你踩我太多底線,理不完了,下輩子,為豖為犬,哪怕繼生為蛇,都好。只是,千萬別再碰到我?!?/p>
不能使法力又如何,她可不會耍些花架子,要么不出手,要么,出手必殺。
不得她待見的人,說著親力親為解決,概不是吹的。
居高臨下的,顯露兩分睥睨色,眼睜睜觀摩那條蛇垂死掙扎,蹬腳撲騰幾下,抽搐著就沒了。
蛇妖瞪大眼睛,至死不明白,一個小仙,為何身有自生靈識,能隱氣息的神器。
余一地污濁,善后事宜還是要處理的。
而聚水是榮錦天生的能力,無須法術(shù)輔助,她優(yōu)雅的坐在虎皮上,邊是勾著修長手指,清理案發(fā)現(xiàn)場,邊是咬著桃子,在心里內(nèi)涵孫悟空。
畢竟,那猴子干甚么都不懂善后。
透明的水球,將一灘灘血跡裹起,蒸發(fā)在空氣中,很快地面光潔如故。
瞄一眼漂亮的衣服,榮錦細心收起來,她慣于做兩手準備,抽出三根微小到肉眼幾乎看不清的毒針,沉靜片刻,意有所指的淡淡道,“我的東西,便是不要,那也永遠是我的?!?/p>
隨后目光落向了現(xiàn)原形的龐大死蛇。
剛來花果山時,借口說要走,與孫悟空試探口風,探出這蛇妖啥也不是,在他心里無足輕重,今日才敢動手。
但魔性未讓他見過,沾染血腥的樣子也未讓他見過,所以這尸體,亦不能讓他見到。
得找個地方毀尸滅跡。
榮錦執(zhí)起蛇妖褪去的外衣,將它綁了,漆黑如墨的雙眸一動,背后竟長出一雙翅膀,隨著黑翅緩緩張開,身上縈繞的邪氣愈加濃厚,直到巨大的羽翼涵蓋身體,魔氣方息。
她極是謹慎,收干凈周圍外溢的魔氣,隱藏了身上各處特征,除一雙古樸的黑翼,仍是拈花典雅的神女。
烏云閉月,且是好時機。榮錦一手扯了衣的一端,拖吊著尸體,輕輕扇動翅膀,沒造出太大響動,御空翔波。
虺蛇修煉的有些年頭,起碼軀體又長又粗,拎著蠻累的,頭尾軟趴趴的沉重下墜,即便雙翅矯捷強健,還是令不大熟練的榮錦有些吃力。
很快出了花果山,方放開膽識,展翅翱翔著,疾疾向前速沖,黑色身影奔赴在昏暗的月色下,剪影一般一晃而過。
片刻,向西約有百十余里,懸空降落在一個陡峭山巖上。
此地偏遠荒僻,時有狼蟲虎豹出沒,榮錦毫無憐香惜玉的念頭,纖長的手指一松,死透的花蛇,就扔了下去。
然而
下一刻,尸體于黑暗的半空漂動著上浮,掛在一邊枝繁葉茂的樹杈上。
“今晚這場戲,唱的不錯?!?/p>
清澈的嗓音,在寂靜的涼夜中,分顯突兀。
榮錦一怔。
背后,恰是斯文一青年,著身藍白錦袍,身姿翩然,佇立虛空之中,榮錦回看,與他目光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