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田野是鐵蹄開辟,沃壤用鋼刀翻耕,洶涌長河流過滾滾鮮血,茫茫黑夜播種可薩的篝火…
可薩人在北方逐水草而居,生活所依仗的是不多的牲畜,貧瘠土地產(chǎn)出的堅硬谷物和日漸稀少的獵物,當(dāng)然,有時包括商隊和旅人。好在他們尊重知識—這在半開化民族中相當(dāng)少見,我—唱詩人葉赫奇才能一路平安無事來到這涅日河堡寨。
這里一年只播種一次,堡寨周邊拋荒的墾田上蒙著一層白霜,周遭的針葉樹和幾百年來一樣肅立,克薩人就像這樹、這荒野,他們就像這整個北方的莽原,冷硬沉默,但宴會和烈酒能點燃郁結(jié)于心的熱火,正是今天,赤裸上身的紅色漢子抬來了昨夜凍死的牛羊,層層堆起預(yù)備燃燒的木塔。
篝火利劍般直刺夜空,髡發(fā)長髯的可薩男子,紅臉而身體豐腴的婦人,還有嚴(yán)嚴(yán)實實裹在襖子里的小孩子們,繞著篝火又唱又跳,那些全副武裝的年輕人出現(xiàn)時著實嚇了我一跳,肩鎧上層層的甲片、長槍的尖頭和鋼刀的刀背上閃著火光。他們揮舞扎著孔雀翎毛的鋼盔和扎著孔雀翎毛的氈帽,圍繞篝火縱馬狂奔,引得人群更加歡歌雀躍。
“那是彼得連那。”
我的目光被她吸引了,穿著貼身的鎖甲,在隊伍中舉著旗幟的,那旗幟是黑底白鷹,和她一樣,俊俏而冷酷,呼呼的是冬老人的歌,吹得鷹旗獵獵,吹得長發(fā)飄飛。
毫無疑問,她也注意到了我,卻又拍馬離去,在夜中看不真切了。
敞開喝吧,朋友
用水晶杯裝酒
祝愿別拿刀劍
祝愿別拿槍彈
穿過我們?nèi)祟^…
這是可薩人的壯士歌,它提醒我該進(jìn)行本職工作了,可我立馬陷入了丟失紙卷的困擾,一小摞羊皮讓我不至于遺落一部分。
遞來羊皮紙的是連那。
“謝謝你,彼得連那?!?/p>
“我是彼得連卡?!?/p>
連那沒有整理被風(fēng)吹亂的栗色長發(fā),只是換了件白色帶甲的可薩男禮服,她胸前插滿雷管,背著上好刺刀的后膛槍,臉上沒什么表情。透過火光,能看到幾點雀斑,原來比我想的還要年輕些。
我擔(dān)心自己是否失言了,用男名自稱也許有她自己的原因,我聽見身旁少年們的私語:
“那個從中間吃面包的蕩婦又不老實了?!?/p>
他們立刻住嘴了,連那瞪了他們一眼。
“來來來,葉赫奇朋友,來喝一杯吧!”
這種天氣亞佐夫中尉還是赤著上身,麥酒把他肥胖的肚子,寬闊的肩膀,以及小眼睛上不剩幾根毛發(fā)的腦袋染得通紅,他挾著我融入歡歌的人群中。
祝我們的祖靈
永遠(yuǎn)不再哭泣
祝我們的榮耀
可薩人的榮耀
永遠(yuǎn)與世長存…
我和連那慢慢混熟了。
可薩人尊重知識,可他們鄙視學(xué)習(xí),真是有趣。連那不一樣,她如饑似渴地識記每一個字母。
“快下馬來,你不是用長槍尖頭喂養(yǎng)的可薩武士!”
彼得連那用拳頭和大刀解決問題,她打翻了每一個無禮的漢子,又在我稱她彼得連那時不客氣地糾正我。
父母在她小的時候死于瘟疫,之前這里還有書記員,她喜歡和書記識字,結(jié)果是嫉妒的年輕人卓沃斯基提親時從中間吃了酥餅,書記遠(yuǎn)走他鄉(xiāng),作為女子的連那名譽(yù)也永遠(yuǎn)蒙塵。
我對這里感到了一絲悲哀,可連那說他們只是愚蠢。
“你去外面會有更好的生活?!?/p>
“我屬于這里,”彼得連那,不,彼得連卡這樣說“一個可薩人的自由不是自由?!?/p>
她的表情很少,可褐色的眼睛里充滿熱忱。
第二年春天,大汗王的使者來了,為可薩人允諾的第一百次戰(zhàn)爭,可薩人為自己終將到來的自由。
日子越來越近,可老蓋特曼病得很重,眼看就要吹角出征了。
可薩人的榮耀
是用鮮血浸透
是用軍刀鍛煉
是用寶劍磨礪
還有眼淚洗涮…
就在出征的前一天,蓋特曼去世了,那些被彼得連卡揍得鼻青臉腫的漢子,沒有一個人自告奮勇。
涅日河可薩軍擁擠著開拔,涉過藍(lán)鷺河,翻了母樹嶺,來到啟程的白草平原,左右兩翼是打著各色旌旗的可薩軍同志,面前是汗王洶洶的黑甲大軍。
汗王顯然是反悔了,可薩人的對手不是汗王的敵人,而是汗王的大軍。
“涅日河的蓋特曼是個女的!”
我看見彼得連卡騎馬上前,她的美貌并不因戎裝而消減半分,涅日河部眾竟自動為她讓開一條道路。
她在可薩大眾面前回馬,一手擎旗,一手仗劍,身后是逼近的黑色浪潮。
“同志們,親兵們!”
“今日可汗要滅亡可薩,你們要令祖靈蒙羞嗎!”
可薩全軍靜默了,一秒,兩秒,隨即,爆發(fā)出熱烈的回應(yīng)。
刀劍相擊,呼聲震天。
“為了自由!”
“為了自由!”
槍騎兵沖鋒在前,火槍手緊隨其后,可薩的勇士們壓向渡河的汗王軍。
彼得連卡看了我一眼,她也許希望我流傳下可薩人的故事,可自由的民族是不會被擊敗的。
這鐵甲對我來說還是有些重了,可我還是把書簡鄭重放下,提起軍刀匯入這洶涌奔流當(dāng)中。
敞開喝吧,朋友
趁著還有力量
喝到天色放亮
喝到開赴戰(zhàn)場
喝到號角吹響!
就算這是我最后的作品也好,可烏黑的戰(zhàn)馬帶我又沖出了炮火。
我和可薩軍一道打出了草原,而彼得連卡留在了可薩的土地,原野上又多了一顆尊貴的頭顱。
我想她不需要紀(jì)念碑,也不需要墳?zāi)?,流傳的故事便是紀(jì)念碑,祖靈的呼喚便是墳?zāi)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