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條魚, 從記事起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我的媽媽,也不是我的爸爸,而是一棵光禿禿的樹。
這棵樹的枝干也不知到底怎么長的,修長又優(yōu)雅,一點也不像其他樹上粗狂的樹枝。就算沒有綠綠的葉子,也顯得他挺拔俊麗。
我就一直生活在他腳下的小水溝里,說是小水溝,可能連這都不算,就是有一個大洞,也不知為什么積滿了水,也不知為什么我就突然出現(xiàn)在了這里。
待我長了幾歲后,我終于學(xué)會了說話,開口向他說了第一句話:
“伯賢~~”
這倒不是我胡說,他就叫伯賢。這幾年來每隔幾天就有一個人過來瞧瞧,倒不是專門瞧我,而是來給伯賢松松土施施肥的,順帶給我點東西吃,每次他都叫伯賢。
伯賢一直光禿禿的,曾經(jīng)有幾個人來到這里,用最平淡的語氣說著最傷心的話:“別管了,這么多年都沒長出一個葉子,肯定活不了?!辈贿^,幸虧那人并沒有聽他們的話,要不然不僅伯賢傷心,連我的吃食都要沒有了。
他聽我說話,稍稍吃了一驚,晃動了一下最底層的那根枝丫。
“伯賢~~”
起初我只會說這兩個字,時間長了,伯賢也樂的教我?guī)拙湓挕?/p>
“伯賢,你看今晚的星星真好看。”
“嗯~”
“伯賢,你看那邊的迎春花也好看,我最喜歡它啦,黃黃的,真漂亮!”
“嗯~”
“伯賢……”
自我會說話后,我每天都會和他說許多話,他也不惱,總是用那雙溫柔如水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我。
“伯賢,你怎么不長葉子呀?”有一天我終于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而他卻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回答我,選擇了沉默。
我意識到自己好像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心慌了一下,害怕他生氣,就沉到了小水溝的最低處。
“唉~~”
我聽到他輕輕嘆了一聲,用無奈的語氣喚著我。
“君怡,別害怕,快出來。”
君怡,是他替我起的名字,怡字是他想的,他說這個字是快樂的意思,他想讓我快樂。恰巧那時我聽那人十分文藝悶騷地念了首詩,什么“藥調(diào)屬驢,君子好球?!蔽夷罱o伯賢聽,伯賢還笑了我好久,他耐心地解釋給我聽
“君子,是心儀的人的意思。”
于是我非要加一個“君”字在前面,那時我還小,不懂情情愛愛。他問我什么意思,我只是天真的說:“伯賢,我想讓你開心?!?/p>
我小心翼翼的冒出頭,吐著泡泡,它們一個接著一個地炸裂,發(fā)出“啵,啵,啵”的聲音。
“伯賢,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
“我沒生氣。”
“可……可你不說話了。”
“我只是在想,該怎么回答你?!彼崛嵋恍Γ锍錆M了寵溺。
“我的故鄉(xiāng)不在這里,這里不適合我,所以,我沒辦法長出葉子來啊?!?/p>
“啊,好可惜啊,好想看看伯賢開花的樣子啊?!蔽已b作一副惋惜的樣子,慢慢地沉了下去,一會兒,我突然又蹦出來,笑嘻嘻地說著“不過伯賢怎樣都超級好看呀。”
他笑了,笑得春風(fēng)和煦,我一時間看呆了眼。
“伯賢,你笑起來真好看?!?/p>
他卻不自然地收起了笑容,變回了原來處變不驚的樣子。
不知不覺到了盛夏,四周一片綠油油,只有我們這里光禿禿的。
旁邊粗壯的樹總是有些壞心眼兒,每次都要欺負伯賢,可每次都不得逞,慢慢的,他們竟然學(xué)會了欺負我。
他們總是引誘一些小蟲子到我的坑里嚇唬我,有次半夜我靠著泥巴睡的正香,突然鉆出來一條蚯蚓,把我嚇了個半死,幸好伯賢用他的根幫我趕走了那條蚯蚓,這才能好好睡覺。
自從這件事以后,伯賢用他的根把我的水坑牢牢護了起來,一個蟲子也鉆不進去。
他說“別怕,睡吧,我在呢”
我就看著四周怡人的風(fēng)景,忽然就想看看伯賢的故鄉(xiāng)。
“伯賢啊,你的故鄉(xiāng),是什么樣子的啊?!?/p>
他看著遠方,眼里充滿了憧憬與向往。
“那里到處都是和我一樣的樹,每年四月那花瓣都會洋洋灑灑的落下,鋪在地面上,就像是一張沁人心脾的地毯,那里陽光溫暖,空氣濕潤,就連泥土,都是香香的味道,每次日落,那夕陽就暖暖的灑在我的身上,讓我的一天變得完美而充實。”他的眼睛里布滿了細碎的光,眼底充斥著難以察覺的悲傷。
我第一次聽到伯賢說這么多話,我突然意識到,這么多年,他很難過。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無法感同身受,也沒辦法安慰我的伯賢。第一次,我有了深深地?zé)o力感。
我和他在這小山坡上度過了幾個四季,那個人來來去去,將近十年過去了,他已經(jīng)從充滿活力的少年變成了老成穩(wěn)重的叔叔,褪去了一身青澀,換上了老氣橫秋的西服。
這天,他摸著凹陷的樹干,有些傷感的說:“這么多年,我還是沒有成功啊?!背聊艘粫?,他忽然看了看水中的我,下了很大決心一般,“是時候,把你送回去了。”
我心里一驚,把我送去哪兒?不要,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里陪著伯賢!
我大喊大叫,可他始終聽不懂啊,我亂蹦亂跳,他只當(dāng)我覺得回去是件開心的事情。
“你很開心啊,是吧,是我把你困在這里這么多年,你很難過吧?!彼]有看著我,而是盯著地面自言自語。
我急了,我沒有,我不想走!
他走了,留下了滿心憂郁的我,和沉默不語的伯賢。
我知道伯賢不想我走,可我也不想讓他不開心,我就當(dāng)做了個遙遙無期的噩夢,每天依舊和伯賢嘻嘻哈哈地玩鬧。
“我記得,你喜歡那株迎春花?!蹦程?,他忽然來了一句。
我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但還是順著他的話講:“是啊,它真好看。”
“那你見過櫻花嗎?”
“櫻花?那是什么?”
“是一種粉色的花,很香,很漂亮?!?/p>
我有些不服氣,我覺得我的花是最好看的。
“迎春花好看,也很香啊?!?/p>
“是嗎?”
說完伯賢就在也沒理我,他好像生氣了,可是,這么點小事,干嘛生氣呀,真是小氣。
想著想著,我也生氣了,索性沉到水底不理他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有些后悔,不應(yīng)該和伯賢賭氣,他遠離家鄉(xiāng),那么辛苦,我應(yīng)該多讓著他呀。
我連忙浮到水面上,甜甜的喊了一句:“伯賢~~”
可伯賢并沒有回答我,他,好像還在睡覺?
我一直等著他醒來,可是整整一天過去了,他也沒有要醒的跡象。一直到半夜,我困到不行,沉沉的睡了過去,他卻睜開了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君怡,等我。”
一連幾個星期,伯賢都沒有要醒的跡象,我急死了,但是卻什么都做不了,每天都只能大聲地喊著伯賢伯賢,希望他能聽到我的呼喊,快快醒過來。
雖說過了盛夏,可秋天也不至于來的這么快呀。我眼睜睜的看著周圍郁郁蔥蔥的樹漸漸變得枯黃干裂,僅僅幾個周的時間。
有天醒來,睡眼惺忪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光禿了許多年的樹枝,竟然冒出了許多嫩芽。
可是這不是春天啊,難道伯賢是冬日里的梅花嗎?難怪這么高冷。
“君怡,你看,我發(fā)芽了。”
我再次聽到了那清冷的嗓音,它總能讓我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嗯,你更好看了,伯賢?!?/p>
“可是,這已經(jīng)快到秋天了,你怎么還能發(fā)芽呢?”我十分疑惑。
他淺淺一笑,只是一個勁兒的盯著我,并沒有回答我。
“這么多天沒見你,胖了許多,看來,沒有我的日子你過得很滋潤啊?!?/p>
我心里一驚,我胖了?怎么可能呢?
“沒有沒有,伯賢,我可擔(dān)心你了,每天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每天都不開心?!蔽椅匕T了癟嘴 ,著急地辯解道。 雖說我每天吃的也香,睡得也不錯,可是我很擔(dān)心他,這確是真的。
“我很想你。”我輕輕的說,不敢抬頭看他。
“我也很想你?!?/p>
我的眼睛咻得亮了起來,就像看到了巨大的希望。
算算日子,那個人快來了,第一次這么討厭他,竟然想分開我和伯賢。
伯賢醒來的短短幾天,他的枝干就長滿了枝葉,郁郁蔥蔥的,煞是好看。
可周圍的樹木卻像是進入了冬眠期,在伯賢醒來的那一天,再也沒有說過話。
天氣越來越冷,水溫也在下降,清晨我總會被凍的打哆嗦。
這是初秋,在這山頂上也微微有些蕭瑟了。
那人終究來了,即使他晚了一些時日。
那天風(fēng)很大,原本濕潤的泥土也被吹得干澀,粒粒分明的被吹起,迷亂了伯賢的眼睛。
他一直坐在伯賢的腳底,嘴里喃喃,說了許多細碎的話,我已經(jīng)記不清他說了些什么,但我卻清楚的記得,伯賢說了些什么。
他說:“君怡,謝謝你?!?/p>
他說:“君怡,你多看看我?!?/p>
他說:“君怡,替我去看看我的家鄉(xiāng)吧?!?/p>
原本我已經(jīng)想好了,要是他帶我走,我誓死不從,我要拼命的掙扎,拼命的跳動,從他的手中滑出來。
可是,他說,他想看看他的家鄉(xiāng)。
我是不是應(yīng)該,完成這個蒙了多年灰塵夢呢?
“伯賢……我不想離開你……”帶著哭腔,十分委屈。
我竟然發(fā)現(xiàn),我是如此依戀伯賢,我不想離開他,我害怕離開他。
我走了,誰來陪他解悶呀?
我走了,別的大樹又嘲笑他怎么辦啊?
我走了,我想他想的吃不下飯怎么辦?。?/p>
越想越傷心,眼淚就像不要錢似的,讓我四周的水變得微微咸了些。
“走吧,走吧,去看看我的家鄉(xiāng)。”他閉了閉眼,我根本看不到他眼底濃烈的愛意。
如果當(dāng)時看到了那憂傷而又決絕的不舍,我一定舍不得走,我是愿意陪他一輩子的,就算我的壽命遠沒有他的長,就算我只能陪伴他生命的十分之一,就算多年后又會有另一條魚來陪伴他,我也想盡我所能,陪伴他殘缺的生命。
故事的最后,我還是被帶走了,我沒有鬧,也沒有跳,因為我知道我要幫我的愛人實現(xiàn)愿望。
我被裝到了一個簡陋的透明袋子里,我沒有回頭,我怕我會瘋狂的咬破隔膜,然后在干涸的土地上,望著我的乍見之歡,嘴角之笑。
然而就在我被那人帶下了山坡的時候,他的枝丫,卻開滿了北海道的櫻花,風(fēng)一吹,那金粉的花瓣散落一地,好一地絢爛,在那花瓣零落的唯美舞步中,他卻再也見不到他的愛人了。
“對不起,君怡,沒能讓你看到我的花?!蔽覟槟汩_的花,永不凋零,寒冬常在,我在這里,等我們重逢。
那人把我放回了鄰近的海域,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海洋,沒有盡頭,像是無盡的深淵。
我有些怕,可我依舊想著,去一個叫北海道的地方,那是我愛人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