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xí)。
童楚楚擱下筆,雙臂繃直地伸了個懶腰,腳抵在桌底橫梁上,翹著椅子晃晃蕩蕩。這種動作對于剛剛從題海里浮上來腦子進了水的她堪稱高難度,理所當然的,她一個重心不穩(wěn),凳子飛速向前滑去。
所幸她還算清醒,長腿往側(cè)邊一邁,以左腿為軸,右腿跟上,烙餅翻面一樣滾到椅子旁邊。她手上也沒閑著,微涼的手指扣住頸側(cè)護好脖子腦袋,同時抽手去扶住歪倒的椅子,托著椅背將它擺回正位。
一套動作下來行云流水,幾乎沒有惹出什么動靜,童楚楚做賊一樣地回到座位上,一抬頭,撞上紀律委員秦映之怒火熊熊的雙眼。
秦映之你在干什么!
秦映之臉都扭曲了,怒極地沖童楚楚比口型。童楚楚干咳兩聲,雙手合十擺在胸前,誠懇地低頭認錯。
秦映之終于轉(zhuǎn)了回去,童楚楚暗自送一口氣,轉(zhuǎn)著筆翻開另一本練習(xí)冊。
饑餓感再次把她擊倒。
童楚楚手上動作愈發(fā)快起來,簡直晃出虛影,而紙上的字有如群山連綿,洋溢著所謂青春活力。
方悅可嗬……
童楚楚猛地抬頭,探究的視線越過高高壘起的書堆,在教室里掃視。
并沒有什么異樣,唯一值得說的是斜前方的方悅可伏得很低,卻脊背繃直,顯得有些怪異。
童楚楚這下可好……都餓出幻覺了。
童楚楚嘟嘟囔囔地抱怨。
方悅可嗬……嗬……嗬……
童楚楚剛提筆寫了幾行字,教室某處便再次傳來了異響,并且較上一次而言更加響亮,尾音拉了十萬八千里。
童楚楚看看肩膀聳動的方悅可,又看看表。時針逼近七點,差不多到晚飯點了。她正打算報告一聲,然后關(guān)懷一下看起來抽得不清的同學(xué)。但她身子剛剛往前傾了些,還沒輪上腿部發(fā)力,就被死死釘回椅子上。
她低聲爆了句粗。
恍若夏夜蛙鳴,湖水流動,沉在沙里的異響被剝離,與氣泡一同在略渾的水中翻滾,惹起一池水波蕩漾。
不止方悅可一人。
至少五六名同學(xué),在教室的各個方位,都發(fā)出了異響。循聲望去,都是一樣的低伏而身體僵直,宛若牽線繃直的木偶,下一刻或四肢亂飛地倒地,或舞動著躍起。
而那所謂異響,在只一個兩個人時模糊難辨,但當五六個人仿佛和著拍子一般發(fā)聲時,已經(jīng)能聽個真切。
那是野獸般的低吼,悶在嗓子里,在胸腔里震蕩,仿佛爛泥沼澤表面咕嚕嚕浮起的氣泡,翻騰間惡臭彌漫。
響動逐漸明顯起來,陸續(xù)有人屏息停筆。沒有人動,沒有人出聲,沉默中醞釀著暴風(fēng)雨前的黑云。
童楚楚食指指尖一下下敲擊著膝蓋,她掃了眼教室,將插了閂的后門收入眼底。
方悅可緩慢地站了起來,動作很不協(xié)調(diào),仿佛下一刻就會摔倒。她一副從容的樣子,卻平白生出一種急切的味道。
還有宋鴻影,顧遲遲,陳疏桐,段任和簡寶駒。
隨著他們的站立,越過堆積如山的書籍,山頂終于穿破籠罩的迷蒙白霧,露出真面目來。
初冬的夜晚,童楚楚被潑了盆冷水,從頭到腳凍成冰雕。
六人的面部表情扭曲猙獰,嘴角上揚到極限,上唇扯開后露出森白牙,五官被揉成團,皺皺巴巴地擠在一起,簡直叫人難以辨別出他們本來的容貌。暴起的青筋在幾人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爬行。他們的身子都劇烈地顫動著,由軀干到四肢末端猶如風(fēng)過青竹,脆弱又堅不可摧,頭顱卻獨立存在一般地一動不動。
惡鬼被網(wǎng)兜住,撕扯間一眨不眨地俯瞰人間,忽而又笑了,帶著憐憫。
網(wǎng)破了。
身體先于大腦。幾乎同時,童楚楚腳一蹬,猛然躍起,足尖分別借椅面和桌面發(fā)力,最終指尖貼上萬年寒冰般的窗玻璃,往側(cè)邊一滑,繼而警惕地掃視窗外,動作不停地貓腰躍出。
寒風(fēng)啪啪地扇她巴掌,走廊上空無一人,白光鋪滿墻壁與地面,卻穿不透夜的凄寒。
教室完完全全騷動起來,尖叫與哀嚎被風(fēng)卷了去,伴著月光席卷四方。童楚楚一個回眸,就見突然發(fā)狂的幾個同學(xué)已然完全失去理智,野獸般大聲咆哮,狂亂地按住身邊的人,低頭就咬。
離窗最近的簡寶駒,那個平時不善言語卻為人真誠的男生,這時卻把他的前桌按倒在桌面上,牙齒刺入頸部皮膚,狂亂地撕咬。伴隨女生凄厲的哭嚎,血液噴涌而出,他們臉上,身上,都是刺目的鮮紅。
那個女生童楚楚認得,是簡寶駒暗戀對象。
童楚楚瘋了……
童楚楚咬緊牙關(guān),當下不再猶豫,拔腿就往樓梯口跑。
·
被刻意壓低的腳步聲隱隱約約地重疊在一起,跟著人影一路向下。童楚楚飛一般越過臺階,指尖虛搭扶手,落在在墻上的影子張牙舞爪地催趕她前進。
她已經(jīng)下到一樓中層,雖然一路每個有班級在晚自習(xí)的樓層都爆發(fā)出巨大的響動來迎接她,但她目前還沒在樓梯間碰到任何一個人。
但很快,她的好運就戛然而止。
樓梯口前方數(shù)米處,一個身穿黑色棉襖的身影微微弓著背,不偏不倚地擋在那里。
童楚楚一個急剎車,停住步伐,往后退去。一樓轉(zhuǎn)向平臺的窗緊緊關(guān)著,但外面并沒有加防護網(wǎng),視線穿過渾濁的窗玻璃,樓后不遠處就是圍墻,其間夾著不算寬敞但沒有植被的小路,上面空無一人。
她身后就是生機。
窗框上的月牙鎖有些銹了,撥起來吱嘎響。童楚楚只得側(cè)著身子,一面留意著那人,一面緩慢開鎖,控制音量。
就在手柄移了大半的時候,呼喊聲和奔跑聲齊齊涌進樓梯間,童楚楚身子一僵,看那人身子動了動,便一下把手柄扭到底。隨即窗戶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響動,夜風(fēng)頓時灌了進來。
她貓著腰,沖出窗外。
童楚楚腳尖著地,膝蓋微彎。她一落地就拼命跑起來,緊隨其后的是咆哮著撲出窗外的黑影。
黑棉襖摔了個狗啃泥,卻仿佛絲毫察覺不出疼痛,瞬間從地上彈起來,咆哮著沖向童楚楚。那是近乎非人般的速度,童楚楚全力以赴地奔跑,才沒有被按倒。
腳步聲在墻壁間橫沖直撞,激起層層回響。臨了生死關(guān)頭,一切冷靜理智都是扯淡。
童楚楚完全放開了跑,耳邊風(fēng)聲呼嘯,寒冷割著她裸露在外的皮膚,白霧從微張的唇縫間噴涌而出,在她眼前纏綿悱惻,又很快被沖散。
黑棉襖唔啊啊啊啊——
破風(fēng)箱鼓出來般的嘶吼聲摻在呼出的白氣中。童楚楚回頭撇了一眼,只見黑棉襖踩到幾個玻璃酒瓶,哐當一下摔倒在地,像保齡球般向前翻滾,又是一陣哐哐當當,一攤玻璃瓶倒了個七七八八。
童楚楚抓緊時機緊跑兩步,拐過教學(xué)樓轉(zhuǎn)角,眼見就要抵達操場,突然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一個身著白風(fēng)衣肩披黑長發(fā)的人微弓身子,雙臂垂在身體兩側(cè),靜靜地在夜色下沉默。
童楚楚一口老血哽在喉頭,前有強敵后有追兵,誰能告訴她這個平時只有閑了吧唧過來傷感春秋的青春少年過來的地兒怎么這么熱鬧啊喂!
她內(nèi)心刷過國罵彈幕,一個探身,將倚在墻上的長掃帚撈到手,迎面剛了上去。
白風(fēng)衣似乎聽見了童楚楚發(fā)出的響動,身影動了動,由頭自至腿一節(jié)一節(jié)地轉(zhuǎn)過身來,呈現(xiàn)出一種怪異的不協(xié)調(diào)感。她目光渙散的雙眼逐漸對焦,鎖定狂奔的童楚楚,繼而嘴角向上,幾乎咧到了耳根,腥臭的唾液自嘴角緩緩下流。
指尖傳來竹枝冰涼堅硬的觸感,童楚楚目光如炬,緊盯著還在原地傻笑的白風(fēng)衣。在離白風(fēng)衣兩三米的地方,童楚楚陡然掄圓掃帚,先是半圈加速,繼而交疊展開呈扇狀的尖細竹丫便氣勢洶洶地呼了過去,竹丫相互摩擦,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輕響,在空中連成一片虛影。
掃帚貼心地照顧到了白大衣自頭頂?shù)缴媳壑卸蔚拿恳粋€角落,她臉頰被扇得微微凹陷,前進的步伐一頓。下一瞬,她便像被甩弄的玩偶,臉上笑容僵硬無比,先是歪斜著身子踉蹌幾部,再就一個側(cè)撲飛了出去,在幾米開外的地方重重落地。
童楚楚頓時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她就這樣拎著把掃帚,仿佛舉著象征無上榮耀的金獎杯,閃電般沖過大半操場,硬生生把后面追上來的黑棉襖甩了幾十米。
每個樓梯口都涌下來大批學(xué)生,跑在最后的學(xué)生身后幾米處往往就跟著個嗚哇亂叫的人,前伸的手臂再往前努一努,就能把黏在隊伍末端的人攬到懷里。
仿佛有無數(shù)金屬鈉入了水,炸開巨大的火花,白色蘑菇云扶搖直上,惹得校園這一潭靜水暗流洶涌。
童楚楚在校園主干道開端匯入大部隊。
大半個學(xué)校的師生上演速度與激情。這是一場亡命角逐,贏了的得以茍活,輸了的成為千百人的鋪路石,繼而被踐踏得不成人形,或是在絕望中被撲到在地。這些人哀嚎著掙動,爛泥般咽下最后一口氣。
倘若從高空俯瞰,這便像極了只巨大的昆蟲,隱隱分為三個階梯的隊伍分別構(gòu)成它的頭部、胸部和腹部,而不斷匯入的人流則是它的足,它死命爬行的原動力。
悲壯而殘酷。
童楚楚跑在隊伍最前沿,拿著柄掃帚的模樣頗引人注目。歸功于坊巷高中紀律嚴明,飯點學(xué)生不是在教學(xué)樓就是在食堂,校園路上空空蕩蕩,她這一路跑下來沒有撞上任何危險,手上的掃帚轉(zhuǎn)型為一個不怎么精致的裝飾品。
她跑進四棟女寢。
·
童楚楚只將門開了窄窄一條縫,旋即側(cè)身擠入,反手輕輕將門帶上,又往前沖了幾步才將速度減下來。
她不敢完全停下來休息,于是將掃帚拐杖一樣拄在身側(cè),朝陽臺走去,兼以神經(jīng)兮兮地打量塞滿行李箱和水桶的床底,又探頭探腦地審視空無一人的衛(wèi)生間。
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穿越偌大的校區(qū),再飛上六樓,童楚楚滿頭滿臉都是飛舞的星星。壓抑的喘息聲成為冷清宿舍唯一的背景音樂。她沒有開燈,就這么在窗邊原地踏步平復(fù)呼吸,透過半掩的窗簾向下看。
逃命的隊伍拉得很長,到此時此刻第三梯隊仍離寢區(qū)有好一段距離。
人性的善與惡被掀開了一絲縫。
鋪面的血腥味。
童楚楚停了腿上動作,一眨不眨的眼里倒映著燈火通明的校園,偶爾無聲自言自語,詞與句從唇邊滑過。食指指尖敲擊護欄,仿佛在記錄著什么。
遠處群山連綿,最后一抹殘陽融入山嶺龐大的黑色剪影,暈開幾抹轉(zhuǎn)瞬即逝的血色。
長夜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