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鋼針在臺燈下沉默地映出林變形的身影。林用食指和拇指輕輕拈起它,用它一下一下地敲著臺燈的燈罩。“當當當……”輕靈的金屬敲擊聲在狹小的房間里似要如永動機的馬達般不停響下去。但是林的兩根手指很快便感到酸脹無比,他把鋼針丟回臺燈下,細得不能再細的林再次出現(xiàn)在反光之中。
林百無聊賴地仰頭看了會兒天花板上的污跡,低下頭時便看到了面前帶個小鎖的抽屜。林抱著這個鎖搞壞也沒什么關系的心態(tài)用鋼針捅起了抽屜的鎖孔。針頭一觸到鎖孔內部,鎖的結構居然就在林的眼前自動浮現(xiàn),他在驚異之余按照腦中的結構圖的指引讓鋼針往上一頂,咔噠,鎖開了。
林把鋼針輕輕從中抽出,看著上面那一條細長的林。林此時更加確定鋼針上面那條東西和其他反光里的林一樣不是個東西。
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他把家里所有的鎖都給撬了一遍,包括防盜門。
在家門外撬開自家的家門后,他站在門口滿意地審視儼然剛遭過賊一般的家,所有的抽屜,柜子全都毫無保留地把其中的內容物呈現(xiàn)在林的眼前,筆記本,襪子,內衣褲,存折,錢包,兒時的玩具,老舊的相簿……看著這些東西,林感到一股在云端之上向下滑翔的快感。但這種快感卻隨著他走過去合上抽屜時對教室里的抽屜產生聯(lián)想而消失。他想起了那個漆黑的抽屜中那本他碰了一下的筆記本,以及玻璃反光中的女人和身后傳來的刺痛感。
那是什么……她是誰?誰扎了我?
五分鐘后,林帶著這些疑問躺在床上,手里捏著鋼針,緩緩沉入柔軟的黑暗之中。
五
“第四組最后一桌的那個男生,窗外有什么那么好看的和大家分享一下!”林突然嚇了一跳,但把目光從窗外挪回來后,他本就亢奮的心臟卻更加猛烈地跳動。教室里的所有人,從第一組第一桌的矮個子女生到他前排的胖子,全都在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三十九雙沒有任何光亮的眼睛,如同七十八根探針一樣緩緩的刺穿他的皮膚,向肌腱和骨頭探去。林的后背迅速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想從座位上一躍而起然后飛出這間教室,但前排那個胖子的眼神已經(jīng)穿過他的大腿骨把他釘在了板凳上。無形的探針穿過骨髓時的劇痛讓林的眼前出現(xiàn)了大量跳動的綠色細碎光斑,光斑交織在一起還閃出了幾幀幻覺,海面下的瘦長黑影,綴滿斑斕光帶的夜空,照亮了每一個角落的有落日般色澤的煙火,在空氣中飛舞的玻璃碴,以及輕靈地飄蕩著的白色裙裾…白色裙裾出現(xiàn)后再沒有別的幻覺閃出。林的耳邊傳來一陣尖銳的蜂鳴,裙子在視野中上下翻飛著撕碎自己,細小的白絮被不知何處帶來的風吹向林的意識邊緣。
裙子化為飛絮完全消失在視野中時,林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坐在原本的座位上,但教室此刻空無一人,剛剛那些把他扎得千瘡百孔的眼睛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皮膚下那些冰冷的針刺感。
門外和窗外都是一片空無一物的白,教室的地板上交錯著四十張桌子朦朧而變形的影子。桌子們沉默地立在自己的影子上承載著不斷變換的物件與印記。所有桌子的抽屜里都是一密不透風的一塊黑暗。林清楚地記得這種黑暗,深不見底,往里面吶喊都不會有任何回聲,一旦掉進去就再也不能爬出來的黑暗。他走到第一組第三張桌子的旁邊,再次把手伸向這個抽屜。林知道他這回肯定碰不到筆記本的紙面,他正在腦袋中意淫著手指接下來的觸感時,那股冰冷的刺痛感再次從脊椎上蔓延開來。林再次抬起頭,窗戶玻璃上掠過一個白色的纖瘦的身影。
林極其煩躁地把前面的桌子一腳踹開,沖到教室外的走廊上。這回他在樓梯口見到的不是塑料袋而是那個正在往下跑的白裙女人。見到她消失在視野中后林也懶得追趕,他只是不想有觀察到他的行徑。把白衣女人從雜亂的意識中驅走后,林轉頭看了看教室中一排排整齊的桌椅,卻再也沒有想靠近的欲望。抽屜中的一片漆黑估計也不過只有書,沒丟掉的垃圾,文具,無聊地小飾物之類的東西。這些長得千篇一律的黃色課桌每天都要被人壓在手臂下將近九個小時……一想到這點林的胃里就傳來一股惡寒,他即刻轉身背對教室的課桌們走出了教學樓。
踏出教學樓的那一瞬林因為明亮而干冷的陽光而短暫目盲了一會。待眼睛適應了光線后,他往前走幾步,站在操場邊的看臺上打量起四周來。
操場上的墨綠色的塑膠假草坪因為不再被踐踏而在太陽下“咔咔”地伸展著干硬的身軀。林從看臺上跳下,幾步?jīng)_到草坪上,像一只剛被籠中放出的小獸似的瘋狂的蹦跳著,剛好不容易在陽光下展開身軀的草在極富節(jié)奏感的踐踏聲中再次低下頭來。林在這上面這么發(fā)著瘋只是因為他覺得踩上去的“嚓嚓”聲飛常好聽,他此刻正竭力靠自己的腳踩出一段3/4拍的快節(jié)奏。但如此歡脫地蹦了一會后,他突然間停了下來,再一次環(huán)顧四周。
操場邊的小徑邊的一排桂樹簌簌地往下落花,紅色地磚鋪就的路面上幾片落葉被風給推著打起轉來。小徑旁衛(wèi)生巾狀的魚池像鏡面一樣映出一片一無所有的天空。魚池旁的教學樓里所有教室門窗都緊閉著,包括他剛剛還待過的那間。
沒有人。沒有一個人出現(xiàn)。于是林便無所顧忌地再次在操場上踢踏起歡快地步伐,草坪上的黑色橡膠粒一時間四下飛散開來。
許久之后林累得癱倒在被他踐踏了不知多少次的假草坪上。雙眼直愣愣地盯著空無一物的澄澈藍天。此刻他的眼神中除了天空外別無他物。他感覺這天像是觸手可及的一塊藍綢,只須伸手一抓,就會掉下來蓋住他的身體。只有我能把它抓下來。
除了自己的心跳和一點風聲外,林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這個世界安靜地好像只屬于他一個人,他不發(fā)出響聲,這里便要永遠空寂下去。林在明亮的秋日陽光下閉上雙眼,視野被一團跳動的綠光所充盈??床灰娭粚儆谒氖澜缱屗械叫┰S的不安,于是他很快又睜開雙眼。
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群密密麻麻的人給圍在了中間。林頓時因為呼吸停滯而目盲了幾秒,待到視野重新恢復清晰時,他發(fā)現(xiàn)這些人就是幾分鐘前在班上盯著他看然后在幻覺中消失的同學們。從林的角度看去,他們顯得格外高大,臉龐因為背光而沉在一片陰影之中。林看不清他們的五官和表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都在用探針般的眼神死死盯著他。皮膚下再次傳來冰冷的針刺感。林死死地揪著身下的塑膠假草,雙眼直愣愣地盯著面前被一圈陰暗的頭顱圍住的一片窄小藍天。
快點隨便丟個什么東西下來砸死我吧……林對著天空閉上眼祈禱著。
也不知是不是天空回應了他,他聽見幾聲鞋底摩擦草坪的“嚓嚓”聲。林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剛才圍著自己的人全都轉身走開了。林當即翻身從地上跳起,在人群的縫隙中穿梭著。剛剛還死死盯著他的人此刻沒有一個在看他,他們都低著頭,臉上的陰影好像被風吹動一樣晃蕩著。
毫無意識地瘋跑過一陣后,林來到了后山邊的科學樓,在緊鎖的黃色木門前林止住了腳步。他趴在木門上透過窄小的門縫向里望去,一條不知延伸向何處的窄小石階在兩側火把搖曳的火光中若隱如現(xiàn)。
“噠”一聲水泥地上的脆亮腳步聲把林的思緒從搖曳的火光中拽回來。他轉身,看見了密如潮水般的人群從各個方向涌向科學樓。他們所有人都此時都仰起了沒有表情的臉龐,邁著機器般整齊的步伐,不同的雙腳發(fā)出完全一致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腳步聲。陽光照在他們的雙眼上發(fā)出金屬一般冰冷的反光。
林發(fā)出一聲尖厲的嚎叫,隨后死命地捶打起面前緊閉的木門。海潮般的腳步聲踐踏著一切向他靠近。走在人潮前面的人離林僅有十米多的距離,林絕望地一下比一下更用力地捶打著分毫不動的木門,殷紅的血珠從他的手掌中飛出,濺在凹凸不平的木門表面。
人潮最前邊的人走到了距林兩米處的地方。林緩緩轉過腦袋,那人正用眼眶里兩個亮晶的玻璃珠盯著林,所有的人都用眼眶中的玻璃珠盯向林。林可以清楚地看見玻璃珠反光中顛倒著在顫抖的自己。
他們的眼睛都是玻璃珠,里面只有顛倒的世界,沒有他們自己……
身后的木門“吱呀”一下打開了,毫無準備的林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摔了個四仰八叉。他匆忙站起來,連滾帶爬地跑上臺階。悶著頭踏過上百級堅硬的石階后,林轉頭看向身后,那群人在石階前止步了,他們擠在門口一動不動,玻璃眸子里反射出石階旁火把的閃光。
林扶著石階稍微休息了一下,把手抬起時感覺有什么東西黏在了手掌上,是一片紅棕色的硬塊,看上去有點像巧克力。林把鼻尖湊到手掌旁一聞,一股腐爛的腥臭味沖進他的腦海。他皺著眉頭想了想,才明白這是干了的血。
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為什么要來這里……林抬頭看向石階的盡頭,那個穿白色紗裙的女人立在那兒,周圍的四個巨大火把在石階上投下她跳動著交織起來的影子。林看不清她隱沒在黑暗中的臉,但可以看見她身后有一個高大的石制祭臺,祭臺上插著一柄古銅色的長槍。林扭頭看了看臺階下那群眸子里反射著火光的人,再看了看臺階旁深不見底的黑暗,略微躊躇了一會兒轉身走向祭臺。
走到祭臺旁的火把下時,林注意到地上有很多綠豆大小的棕灰色小球。林用手拈起一個,揉碎,小球變成了棕色的污跡黏在手指上。林聞了聞自己的手指,淡淡的腥味和灰塵的霉爛味。
穿白裙的女人把祭臺上的長槍取下,遞給一旁的林,隨后自己躺到了布滿條狀血污的祭臺上,雙目緊閉,兩手疊放在胸口上。
祭品…她是祭品?
林感到無比困惑,但卻本能地舉起手中沉重的長槍,瞄準心臟后跳起來往下猛扎進去,鮮血噴濺入林的雙眼,讓他的視野被一片滯重的黑暗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