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歷十一年春,梁國與蠻夷之國休戰(zhàn),天下太平,這一年還迎來了難得的大豐收。同年,孟霆遷升兵部尚書,其妾柳氏為孟家誕下長孫,此時孟家的門檻幾乎已被前來祝賀的官員們踏壞。
又是一年晚秋,梧燁閣里的梧桐花開了又謝,開時傲慢,現(xiàn)如今卻只剩下零星的黃葉和一顆顆小毛果陪著這光桿的枝丫了。
晚秋的溫柔涼風帶著魔法拂過世間,所經(jīng)之處無一例外都變成了自己喜歡的金黃,可到了這半山竹林卻好像失靈了,茂密翠竹并沒有因為秋的到來而改變自己。
“郡主,進屋吧,這天又涼了,您別著涼了。”小丫鬟走到郡主身邊躬下身子小聲喚道。
眼前女子依舊素衣粗裙的躺在門前搖椅上,身上蓋著條小毯,臉上是一條三指寬的白紗,“推我進去吧?!?/p>
這一年里孟大人會帶著他的“愧疚”隔三差五就來光顧竹屋,后來甚至還帶上了柳娘,可他們卻從未見到過郡主。今日來時帶上了自己剛出生的孩子,說是給郡主看看小外甥,想帶郡主一起回家。
“阿瑩,我方才做夢了?!笨ぶ魃n白的嘴角掛上了一個好看的弧度,是阿瑩許久未曾見過的笑,那樣好看,卻那樣孤獨。“我近日夜里也會做這些夢,零零散散的,都是些年少時的趣事??瓤取彼f著便止不住的咳了起來,咳聲很弱,緩了一會兒以后繼續(xù)道,“我曾經(jīng)看到一本書上寫著,人死之前會回憶起過往的種種開心還有遺憾?!?/p>
“郡主…”小丫鬟慌了神。
“你說,他到底是真不記得了還是仍在與我捉迷藏啊,咳咳…”郡主依舊笑著,可臉上的白紗卻濕了,“哥哥說的沒錯,我可真是個傻子…”
梁歷十一年秋,大梁最尊貴的德容郡主,薨。
“容兒,哥哥來帶你回家了。”身著龍袍的青年男子半跪在郡主床邊輕聲喚著,仿佛只是叫她起床,眼底盡是溫柔,看不出任何異樣,不過是今日少穿了一只鞋。
“孟霆出來。”年輕的帝王抱著自己的妹妹,衣衫錯扣,光著只腳,青絲在風中漸亂,他就那樣挺直地站在孟府門前,看熱鬧的還沒來得及圍過來便被侍衛(wèi)攔下了。
“參見皇…”孟霆話還沒說完便抬頭看見了皇上懷里的郡主,安靜的一動不動,面上的白紗幾乎遮住了整張臉,一時竟沒征兆的被抽空了身體。
“無需行禮,聽我說便好?!闭Z氣毫無波瀾,威嚴卻依舊。
“第一,你娶容兒并不是她來求我下的圣旨。并且,雖是我的決定,卻是為你履行承諾。第二,你十六那年帶容兒一起去的豐慶卻在捉迷藏時傷到了頭,我不知道你和你那小妾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不過那之前容兒是你的戀人,這傻子走之前竟還在想著你是否還在與她捉迷藏,她始終不愿相信那年你失去的只是對她的情意。第三,容兒的腿是在赤龍銀谷的冰湖里抱了你一整夜廢的。第四,她的眼睛……”年輕帝王再也忍不住了,喉嚨發(fā)澀得說不出話,清澈的眼前浮上了霧氣。
話說到這里即使再愚鈍,孟霆也明白了,那雙永夜中如此明亮的眼睛哪是他自己的啊。從剛開始就隱隱抽痛的胸口現(xiàn)在已經(jīng)麻木到?jīng)]有了知覺,他張著口卻再說不出任何話。
整理好情緒的皇上繼續(xù)道:“最后,一切都過去了,就當是那傻子的一廂情愿,我不會追究任何。”他吸了吸鼻子,“你依舊是你的孟尚書,保你一世安穩(wěn)是容兒最后的心愿,她活著的時候你這無心之人不愿給她一個家,她怕我傷心又不愿與我回家,所以現(xiàn)在,我便帶她回家了。”
容兒,是哥哥對不住你,沒能把你護好,本以為把你嫁給孟霆便是了了你心愿,卻不知竟將你推向了火坑,都是哥哥的自以為是害了你……
看著那個皇袍加身、高大卻單薄的背影離去后,孟霆麻木的胸口又傳來了一陣陣撕裂樣的疼痛,與之前的已完全不同了,于此同時顱腔里也傳來了劇痛,他痛苦的捂著頭跪了下來,他從來沒有這么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他護不了她還一直在傷她?。?/p>
此時眼前出現(xiàn)的是五歲時帶著紅撲撲的笑臉奶聲奶氣答應嫁給他的容兒、是十五歲時與他玩捉迷藏找不到他居然大哭起來的容兒、是十七歲時大婚之夜紅衣勝火跪在地上拉住他衣袖的容兒、是二十三歲時眼覆白紗安靜躺在哥哥懷里的容兒……
“我沒有心嗎?可我這兒很痛很痛啊,容兒,容兒,你聽到了嗎?我是有心的?!彼_心的笑了起來,卻一臉淚水,“我這兒很痛,你回來吧容兒,你快回來,我有心了呀!我的心現(xiàn)在在痛呢!”他不顧旁人的看法,跪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笑的。
或許只有當劇烈的悲痛溢出之時,記憶才能真正被喚醒,并且這段記憶還會加上最沉重的鎖鏈將人拉入深淵,那段被塵封在記憶里的深情終于也遲遲地來了。孟霆這些年都做了什么呢?不過是寵著個自以為是愛的恩人,傷了個不知是愛的“舊戀人”。他自詡為人處世無愧于心,可終究是有愧于了很多人,特別是那再也無力償還的人。
孟霆到死都有很多事不知道,比如他一個駙馬為什么能帶兵打仗,又比如他磕傷頭之后為什么會“喜歡”上柳娘等等,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他現(xiàn)在不過是個想用自己煎熬的余生來獲得救贖的傻子。
梁歷十二年春,五谷豐登,沒有戰(zhàn)亂,吃飽喝足大家便又開始找起了茶余飯后的談資。
坊間傳聞,郡主去世后孟大人便再也沒有碰過那小妾,連自己兒子都沒親近過了,終日就盯著銅鏡發(fā)呆,人們紛紛猜測許是中了邪,可到底為何,那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