隕落之地外的封印最近總是不穩(wěn)定,為了修復鬧騰的沙幕途遇花了不少功夫,渾身靈力被抽空,只余下些許支撐著他飛回王宮癱死在王座,總不至于恢復原形四腳刨地歸來,畢竟是妖王,這點面子還是要的。
彌周趕來想要為他療傷,途遇擺手讓他退下,“不用管我,你去盯著點夫予,別讓他再去人間鬧事?!?/p>
“是,我會盯好他。”
彌周離開王宮,長階下方熙熙攘攘擠了一大堆妖,擔憂地詢問:“彌周大人,聽說王受傷了,我這里有千年的靈芝能夠替我獻與王?”
敢問他的也算是妖界貴族,只是彌周依舊不作理會,斜瞅了眼他手里歪扭丑陋的靈芝,嫌棄地飛往雀別森林。
這些妖物如何在此聚集,左右他們也沒有膽子往臺階上邁出一只腳。
途遇夢到數(shù)萬年前的事,那時這世上才剛有人類不久,他也還只是一只靈智初開的小白狐,被黑熊精追捕在鬼夢林中四處逃竄。
那時他還很怕,恐懼從夢境延伸到了他的面容,夢里慌張?zhí)优艿乃寄苤来丝套约旱哪樕卸嚯y看。
忽而夢里丑陋的黑熊精不見了,不是熟悉的身形出現(xiàn),畫面變成一方瀑布,他站在瀑布下面被落水沖刷,一點不疼,冰冰涼涼很是舒服,眉頭由此舒展。
途遇從夢中醒來,感覺虧空的靈力恢復大半,他茫然地看著四周,王宮安靜,長階一眼望不到底,萬年如一的安靜沒有任何區(qū)別,只是空氣里好像多了一縷似有似無的香氣。
香氣微弱,但狐貍的鼻子靈敏,途遇知道,這是河底一種名為汐草的植物。
妖界的河很特別,河中的妖無法上岸,地上的妖不能下水,當然,除了途遇,所以在地上的妖之中,也只有途遇知道汐草的味道有多好聞。
現(xiàn)在,有了第二個。
途遇無處可問是誰來過,誰也無法告訴他。
他只能窩在王座上,等著那妖再次前來。
遺憾的是,他等了快一個月,也沒能等來香味的主人,反而等來彌周追著夫予去了人界的消息。
途遇面上不變,但是內心很是煩躁,他翻上殿頂望向隕落之地方向,沙幕平靜無異常,短時間內應該不用再作修補,這才稍微覺得舒緩一些。又想著尋不到的汐草香味來源,情不自禁移低目光,看向河流所在處。
視線所落之處是整條河上最兇險的一處河灣,急促的轉折和底下聳立的暗礁翻攪著河水,擾亂一整片區(qū)域的靈氣,在妖界未曾衰落的年代,這里已是寸草不生。
偏偏因為水中靈力的混亂,這里成為汐草生長最為旺盛的地方。
不尋常的草總愛長在不尋常之處,如此方能更顯其不尋常,再將其不尋常化作珍貴稀有。
本該沒什么妖物的河灣旁多了個小東西坐在一塊巨巖之上,也不知道它哪來的膽子,那巨巖陡得很,稍有不慎就會跌到河中,沒了葬身之地。
途遇不自覺地盯著小東西看了許久,它坐的安穩(wěn),幾個時辰過去也沒有滑落的跡象,途遇覺得自己想多了,能到那里的妖必然有幾分本事,何須他來操心。
正想離開殿頂時,巨巖上的小東西突然向著河中落去,半點也沒有能避開墜落的意思。
途遇眸光一緊,將自己對時間的運用發(fā)揮到極致凝住幾息,再在身前直接破開一道口子連到河灣,將將在小東西落到水面之時將它拉回。
頭上兩個小發(fā)包,是個女童。
女童睜大眼睛看他,好像沒明白他怎么出現(xiàn)的,眼睛像水晶一般清澈明亮,倒是不見懼意,甚至輕輕喃呢了一聲:“王......”
途遇將她放到河邊平坦處,轉頭想要回王宮,腳邊感覺突然沉重,低頭一看是她抱住了他的腳踝,亮晶晶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著他,擔心的問道:“王你沒事了嗎?”
她的眼睛實在干凈,途遇低頭看她驀然感到一陣罪惡感,只能蹲下身來與她平視,鼻尖微微顫動,傳來一縷汐草的清香。
“你是誰?”途遇問道。
她眨眨眼睛答道:“嵐歡?!?/p>
途遇打量了一下她的穿著,以及除了汐草清香之外的腐臭感,“你來自奴域?”
嵐歡用力點頭,點完又有些不安,婆婆說過外面的妖最討厭奴域,他會不會也討厭自己?
她的身體微微發(fā)顫,途遇揉揉她的腦袋,柔聲道:“別害怕,我不會怪你?!?/p>
“那你會告訴別人我偷跑出來的事嗎?”
“也不會?!?/p>
嵐歡開心地揚起嘴角,“王你真好!”
途遇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妖,但也不像人。既是來自奴域一切就有了答案,奴域從來都是妖不妖,人不人,很正常。
“以后不要來這里了,很危險?!蓖居鼋淮馈?/p>
嵐歡一聽果斷搖頭,“不來這里就見不到王了呀!”
“為什么要見我?”
“想見就見呀,想見你還要理由嗎?”
途遇無法反駁,尤其她的眼神,真誠而坦然,沒有絲毫渾濁。
多少年,他都沒有見過這樣干凈的眼神,他沒法拒絕。
“你可以來王宮。”途遇道。
嵐歡抱著他腳踝的手更緊了幾分,又驚又喜地問道:“真的嗎?我真的可以來嗎?”
“你不是已經(jīng)來過了嗎?”
嵐歡紅著臉別過頭,“被發(fā)現(xiàn)了?!?/p>
汐草的香味,荒蕪的河岸邊,只這兩個巧合,就能確定安撫途遇噩夢的一定是她。
小小的,軟軟糯糯,卻能撫慰他的夢魘。
途遇不想拒絕。
就算得到途遇允許,嵐歡也不敢在白天前往王宮,婆婆會盯著她干活,巡邏的守衛(wèi)會來查崗,地上總有路過的妖物,途遇不嫌棄她來自奴域,不代表別的妖不會,否則奴域也不會成為妖界最為墮落的存在。
嵐歡在妖月昏暗之時來到王宮,站在臺階下方正準備深吸一口氣往上時,一股柔風溫和地架著她往上,不費吹灰之力就看到了紅絲絨纏繞間的途遇。
“王,既然爬起來這么費勁,為什么要造這么高的臺階?”嵐歡不解。
途遇用靈力擦去她臉上的污漬露出她雪白的小臉,回答道:“修建長階是為了通往另一個世界?!?/p>
“可是這里還是妖界呀?”
“因為不需要了。”
嵐歡“哦”了一聲沒有對這個問題有過多的興致,往王座旁一坐斜斜倚了上去,一如她上次偷偷來時。
雖然這個位置途遇很好撫摸她的頭頂,他還是不忍她坐在地上,“起來,你可以和我一起坐,這里很寬敞。”
嵐歡搖頭,“我覺得這樣很好,你是王,就該如此?!?/p>
途遇不會和小姑娘打交道,聽她這么說便不再堅持,而后陷入沉默,不知道該說什么。
好在嵐歡話多,她并不介意途遇的沉默,反而覺得王是在等她講話,嵐歡就講奴域的事情給他聽,從婆婆一直講到奴域出口的守衛(wèi),再從壘墻的磚講到她偷偷跑出的狗洞。
“婆婆說是鼠妖打的洞,打錯位置還剛巧破了攔截的禁制,發(fā)現(xiàn)是奴域后不敢上報,扔下洞口走了,洞口位置隱蔽,就這樣存在了千年也沒被發(fā)現(xiàn)過。”
“幸好有這個鼠洞,要不我這輩子都得待在暗無天日的奴域,也不會有機會見到王?!?/p>
“地上真的好好啊,還有妖月,奴域里什么都沒有,偶爾才有一兩個洞口透點光下來,還有些妖喜歡躺在路中間睡覺,我經(jīng)常從他們身上踩過去,聽到腳下有慘叫聲才能知道?!?/p>
“聽說有種東西叫夜明珠,小小一顆就能就能照亮方圓幾里,要是能在奴域頂上鑲一顆該有多好啊,我就能看看奴域到底長什么樣了?!?/p>
途遇聽她絮絮叨叨忍不住打斷道:“夜明珠照不亮那么大的地方。”
嵐歡失望地垂下頭,“這樣啊......”
她的失落牽得途遇心里一揪,看她嘴唇干起皮,起身去后殿給她拿了些吃食和果漿。小丫頭在奴域長大,從沒見過食物還能做的這么精致,圍著食盒高興地不行。
“王,你真好!”
只是給些吃的,她就能發(fā)自內心地欣喜,這種欣喜和他的子民被恩賜時的欣喜不同,她的欣喜是平等的,也許是將途遇當做一個親切的哥哥存在,總之,沒有道不完的敬重,沒有不敢高攀的距離。
“嵐歡,你不怕我嗎?”
“為什么要怕你?”
“大家都怕我?!?/p>
嵐歡嚼著荔枝若有所思,好像確實是,婆婆總說妖王是這世界里最可怕大的存在,守衛(wèi)們提起妖王時,也都是敬重恐懼模樣。
“我不怕,你長得好看?!睄箽g認真答道,這一張口荔枝核沿著深處滑落下去,嵐歡捂著喉嚨表情瞬間痛苦。
途遇連忙在她胸口處重重一點,荔枝核從她口中飛出,嵐歡松了口氣,小臉憋得通紅,她看著途遇擔憂的臉,委屈感化為淚水從眼中不自覺流出,鼻涕眼淚蹭了途遇一身。
他也不嫌棄,反而將她抱在懷中,輕拍后背以示安慰,“沒事了沒事了,小嵐歡別害怕?!?/p>
途遇再也不敢讓嵐歡接觸荔枝,小家伙偏又鬧著說荔枝好吃,途遇無奈只好用細長的手指親自剝了荔枝去核喂給她,嵐歡滿足地瞇了眼睛,笑得十分歡樂。
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什么,途遇很喜歡和嵐歡待在一起的感覺,平時從彌周他們口中聽到奴域二字途遇都覺得頭疼,偏偏從嵐歡口中說來就像在聽遠古的故事,很多時候途遇都分不清到底是誰在哄誰,畢竟看起來他就算不像嵐歡的父親,起碼也是嵐歡的哥哥。
嵐歡幾乎每晚都往王宮跑,這事或許瞞得住晚上就會睡覺的婆婆,但是瞞不住不分時間來往王宮的大妖。
彌周看著窩在王座上正在喂嵐歡吃荔枝的途遇時,總有一種捉奸的感覺。
一大一小一起看了看他,而后途遇自然地將荔枝喂到嵐歡口中,拿了帕子擦手問道:“什么事?”
彌周渾身一顫,這聲音,一聽就是不高興。
奈何事情不得不回稟,彌周只能硬著頭發(fā)答道:“王,我已將夫予從人界捉回,罪奴之事也和他解釋清楚了,他應該不會再去折騰。我先將他關在雀別森林,等候王的發(fā)落?!?/p>
“下游近日又遭了水患,讓他去修河堤,修不好就別回來了。”
彌周應下,忍不住又看了眼白滾滾的嵐歡,好奇心終究戰(zhàn)勝了理智,“王,這是您從哪里找來的小娃?”
途遇斜斜瞟了他一眼,彌周又是一顫,咽了個口水繼續(xù)不怕死地說道:“王,您要是想找個王后吾等都會很高興,但是這小娃著實太小了些,雖然長得好看?!?/p>
途遇抬腳想要直接將這聒噪的孔雀踹下,想想又收回腳,吩咐道:“若是你在別處見到嵐歡,記得稍微看顧點?!?/p>
這小娃名字還挺好聽。
彌周感嘆著這個吩咐居然讓自己少挨了一腳,看來王真的很重視這個叫嵐歡的......姑娘。
只是別處見到是什么意思?
彌周離開后嵐歡不安地揪著途遇的衣角,“王,我會不會給你惹麻煩?”
“怎么會這么想?”
“我畢竟是從奴域來的。”
“我是妖界之主,是這世界最大的法則,只要有我在,麻煩都是別人的?!?/p>
一次被發(fā)現(xiàn),途遇反而覺得釋懷,一想嵐歡的存在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這話不僅是說給嵐歡,也是說給自己,他是妖王,他做什么誰敢來管。
就算是赦免一個奴域的小罪奴,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嵐歡不要。
“我不想離開奴域,雖然那地方不怎么好。”
“為什么?”
“說不上來為什么,但我就是不能離開?!?/p>
奴域的黑暗里像是隱藏著什么,從嵐歡在角落醒來開始就一直在召喚著她,束縛著她,等待著她。
雖然她還找不到這份羈絆的存在,但是奴域,不能離開。
途遇一向很寵她,她說不走,那就不走。
只是嵐歡開始偶爾在白天也會來王宮,不知她是怎么應付了婆婆和奴域的差事,這下不止是彌周,能在途遇身邊行走的大妖幾乎都有見過嵐歡,笑瞇瞇窩在途遇身邊的小家伙,除了某只還在河下游修筑堤壩的麻雀。
水患很久都無法壓下,鬧得下游的小妖們生存環(huán)境越發(fā)惡劣,偏巧下游水土相對肥沃,靈力充沛,誰也不愿意離開,水患不得不除。
途遇帶著嵐歡一起去下游查看堤壩的修筑情況,嵐歡一路上都緊緊抱著他的腰不肯松開,她現(xiàn)在長大了許多,抱腰正好。
夫予懸在水面正指揮著一群水妖修筑堤壩,并未注意到途遇的到來。平時肆意釋放妖王威壓的途遇因為嵐歡在身邊將所有氣息收斂的很好,不想無意識中傷害到她。
嵐歡看著河里河邊一群妖忙活,十分不解,“他們這是在做什么?”
“加固河堤,不讓河水漫到地上影響小妖的生存?!蓖居瞿托慕忉尩?。
“妖界降雨不多,這一看就是水脈阻塞造成的結果,若是將其梳理通暢,水源便能自我調節(jié),再不會這樣肆意增多加重河堤負擔?!?/p>
途遇十分奇怪,“你知道水脈?”
“知道啊!”嵐歡驕傲的答道。
即將脫口的“你怎么會知道”被途遇生生摁回,改問道:“你知道要怎么梳理嗎?”
嵐歡點頭,臉上的驕傲之意絲毫不減,“河的上游曾被一股力量砸到強行堵了去,逼著河流改了走向,導致原本的水脈分布混亂,日積月累影響到了下游,可以說現(xiàn)在整個妖界的水脈,都是亂糟糟的?!?/p>
途遇看著嵐歡看了半天,她的眼神還是和初見時一般干凈,幾十年的時光沒給這份干凈蒙上一粒灰層,途遇找不到理由不相信她。
“你能修復這些水脈嗎?”
嵐歡無力地攤手。
這些年來,雖然她開始在途遇的指導下修習靈力,進展飛快,但是與修復水脈所需靈力相比依舊微弱。
“我可以教你們別的方法,雖然會慢一點,但是一點一點總能修復好的,肯定比現(xiàn)在要強。”
她說“別的”,這是不是意味著如果她自己靈力再強盛些時,她能憑借一己之力修復妖界所有的水脈呢?而且是在頃刻間?
途遇第一次迫切想要知道,嵐歡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