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岳死后，家里就只剩今夏一個人了。諾大一個北平，她舉日無親。

然而她顧不上悲傷。入冬以來，北平形勢逐漸緊張，騷亂頻頻。羅警長下達指示，要警員們?nèi)找寡策?，不得懈怠?/p>

十二月九日，北平爆發(fā)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抗日游行。各個大學的學生紛紛涌上街頭，西單和東交民巷里人頭攢動，橫幅飄揚，抗議示威聲此起彼伏。

羅警長早有預料，下令點燃提前準備好的煙霧和催淚彈。然而學生們并沒有半分退讓，頂著滿天煙塵和刺鼻的空氣繼續(xù)挺進。面對愈發(fā)憤怒洶涌的人群，羅警長下令開槍。

透過彌漫煙塵，今夏對準沖在人群最前端的那個熟悉身影，扣動了扳機。

啞火了。連開兩槍，都是臭彈。羅警長罵罵咧咧地掏出配槍，嘩啦一聲拉開保險栓就要瞄準。此刻今夏手中的槍又突然響了，不受控制的朝天轟了好幾下。

“跟我來！”

一片人仰馬翻中，今夏于作鳥獸散的人群中拉起一人的手，趁著慌亂跑了出去。

七拐八繞，直到跑過三條街，今夏才停下，喘著粗氣打量眼前的人，“陸拾山是吧？膽子挺大哈，整個北京總警廳都在通緝你們學聯(lián)領袖，還敢拋頭露面？”

叫陸拾山的學生倒不很意外，淡淡地說，“這么說，我還要謝謝袁警官沒有把我緝拿歸案了?！?/p>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幸好遇到的是我，算你小子走運?！?/p>

今夏板著臉，教訓面前這個比自己高一頭的大學生。而后從懷里掏出一卷被捂熱的毛票，點了點，抽出一疊遞給他，

“你上次的錢，我拿去買了一口好棺材，現(xiàn)在津貼下來了還給你。你數(shù)數(shù)吧，一毛不少?！?/p>

“袁警官這么見外？”

“和見外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是要飯的，哪有欠錢不還的道理?！币婈懤[沒有要拿的意思，今夏山眉一挑，硬塞進他懷里，“再說了，我和陸先生很熟么？”

“自然。過命的交情。”陸繹揚眉淺笑，“還沒來得及謝過袁警官?！?/p>

“也得虧你上次把我攔住，否則我哪還有命救你。陸先生還是謝你自己吧?！?/p>

“不只這個。我更要謝你方才違命，沒有向學生開槍。”陸拾山退后一步，深深鞠躬，“陸某替平京大學全體游行學生，謝過袁警官?！?/p>

好了好了！”今夏忙扶了他一把，有些不自在地說，“反正我們扯平了，誰也不欠誰的。以后沒別的事，就不要見了吧。”

陸繹笑，“袁警官就這么討厭陸某么？”

“當然沒有！”今夏矢口否認，又順摸出一絲不對，“不是，我是巡警！表面和氣是因為我打不過你，可陸先生真的不怕我回頭就把你賣了？”

“陸某隨時束手就擒?！标懯吧捷笭枺皼r且陸某，確實有求于袁警官?！?/p>

“陸先生儀表堂堂，一看就是有錢的主兒，還有求于我？我就是一個窮警員，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苯裣拇罄卣f著，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雙手抱肩后退半步，警覺道，“你想干嘛？”

“不知袁警官可曾聽過工讀團？”迎上今夏不解的眼神，陸拾山娓娓道來，“這是平大在校內(nèi)開設的一個互助社團，由學生擔任講師向工人普及文化知識，平時也會開展一些聯(lián)誼活動。但由于規(guī)模擴大，公民這門課需要一個助教，負責在夜課前后抄寫教案，整理講臺。我第一個就想到了袁警官?！?/p>

“助教啊。倒也不是不可以考慮，我好歹讀過幾年書。只是，”今夏雙眸冉冉，故作為難，“晚上我一般會去看守所值夜，賺點外快，這……”

“助教的補貼是每月八塊銀元，袁警官……”“那我恭敬不如從命啦！”話音未落，今夏就搶著應允，生怕陸拾山反悔似的，“別警官警官的了，多見外啊，叫我今夏就好了。哦對了，不知我搭檔的那位公民課講師，尊姓大名？”

眼前的人眉日清朗，垂眸而笑，

“陸拾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