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爍。韓少君?!?/p>
芊芊被雙手反剪,一根手指粗的麻繩自項下穿過,將喉頭鎖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她艱難地吞咽口水,抬頭,對上韓爍的目光,眸中一片澄碧,無哀無怨,
“既然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如此地步,那我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知道,我們之間結(jié)下的仇怨早已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了。如今既然已落到你手里,是殺是剮,悉聽尊便。只是……”
“只是什么?”
芊芊猶疑地垂下眼,鴉羽似的睫毛像垂死禽類的翅膀一般胡亂撲閃,眸底蓄起薄薄一層光,像雨后湖上銀藍(lán)的月色。
她到底還是開口了。
“只是芊芊懇求韓少君,不要遷怒于城中其他百姓,放了大郡主,還有……”
芊芊的語氣漸次低落下去。
“還有裴司學(xué)。”
韓爍凝視芊芊,雙眸幽深平靜宛如古井。突然,他嗤的一聲笑出來,
“遷怒?自然不會。我同兩個死人置什么氣呢?”
對上芊芊戰(zhàn)栗的瞳仁,韓爍兀自撫摸著手腕上的傷疤,慢條斯理道,
“你姐姐已不幸死在亂軍中,至于裴恒……裴司軍倒是驍勇善戰(zhàn),到最后一刻還在保衛(wèi)花垣??上О】上В€是不敵我手下大將楊皎皎,被斬于馬下,如今他的項上人頭正掛在寨門上示眾呢。怎么,城主有興趣,想去一看究竟么?”
芊芊聽得呆了,渾身只是顫抖。許久,她才吃力搖頭,緩緩?fù)鲁鲆痪湓挘?/p>
“不可能……不可能。韓爍,韓爍,不可能!你不是這樣的人,你是騙我的對不對!韓爍!”
說到急處,芊芊一口氣沒有緩過來,劇烈喘息,咳出一口血沫,卻依舊堪堪維持著虛弱的身形,
“韓爍……”
“騙你?怎么會呢?”
韓爍蹲下身,輕輕撥開芊芊額前的碎發(fā),溫柔道,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不僅如此,我還可以告訴你,經(jīng)朱雀精兵掃蕩,城中百姓幸存茍活的,不過十之三四。你這個受萬民敬仰的城主,到底是沒有護(hù)好自己的子民?!?/p>
悲怮至極處,哭喊嘶嚎似乎也顯得蒼白無力了。芊芊只是痛苦的闔上了眼,喃喃道,“好,好,好。不愧是韓少君,一如往日的心狠手辣,芊芊拜服?!?/p>
“陳芊芊,彼此彼此。從前你率大軍北上,一舉攻占玄虎城之時,可也不是燒殺搶掠,片甲不留的么?”
從前?
確實是從前的事了,久遠(yuǎn)得仿佛發(fā)生在上一世。那些記憶,關(guān)于那座城池,那場戰(zhàn)爭,那段晦暗無光的日子,被她撕碎后丟棄在時間的角落里,隨風(fēng)幻滅成沙。
某些時日過于冗長而苦痛,仿佛在喉的魚鯁,燙手的山芋,每一天走過的每一寸路,都仿佛是踏于刀尖火炭上。目所能及皆是一片灰蒙蒙的暗,就仿佛這樣的日子無休無止,永遠(yuǎn)沒有盡頭。而回頭,卻早已不見了來路。
陳芊芊便是在這樣的生活蹉跎中,如浮萍般起伏掙扎了整整四年。一千多個日夜。夜晚有時變得很漫長,她會費力爬上屋頂,看著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星辰飄渺,萬物蕓蕓,世界大千都有自己的來路和歸途,而她卻孤獨伶俜,未有去處。有時她甚至?xí)岩?,從前的繾綣和確幸,那與韓爍共度的時光,那一段宛如是踮著腳尖在絲綢上滑過的日子,到底是否真正存在過。
何為夢境,何為真實?當(dāng)虛幻的倒影照進(jìn)現(xiàn)實,她有時竟然也分不清了。
而此刻,韓爍卻全須全尾,毫發(fā)無傷地站在了自己面前。四年,整整四年的朝思暮想,卻以這種方式重逢,她一時竟不知該悲該喜。
韓爍見芊芊怔忡,只當(dāng)她是在心虛回避。便坐回了交椅上,左手托腮,饒有興致道,
“怎么,城主這是要否認(rèn)么?要不要,韓某替你回憶回憶?”
“我沒什么要否認(rèn)的?!?/p>
芊芊被捆得渾身酸痛,有氣無力地坐倒在地,嘆道,
“我們花垣城滅了玄虎城,你們朱雀寨不也大破花垣滅我至親,也算是扯平了。如今我孤家寡人一個,你若再想復(fù)仇,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只當(dāng)是我還了殺你父母的債罷?!?/p>
“你承認(rèn)了?”
“自然是承認(rèn)的,我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p>
芊芊抬頭,迎上韓爍的目光,面上毫無懼色,卻也雙眸無光,只蘊了三分無可留戀的淡淡悲哀,
“當(dāng)初你父親在馬下求饒,你母親歇斯底里地追問你的去向,那場面,嘖嘖,我至今還歷歷在目呢。怎么,恨我么?那就給我個痛快罷。”
有那么一瞬,韓爍雙手緊握,青筋暴起,眼中仿佛要淬出火來。然而下一秒,他便恢復(fù)了理智,氣淡神閑道,
“恨?我怎么會恨你呢……”
他彎腰,緩緩替芊芊松綁,一面輕語呢喃,
“我疼你都還來不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