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您回來了?!秉S包車停在了一個透著幾分古樸的大門前,還沒等車完全停穩(wěn),守在門口的管家已然躬身迎了上前。那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精致典雅的院落坐落在這燈紅酒綠的上海灘中,帶著獨特的古韻與風度。從車上走下來的是一位身穿著月白色旗袍,外搭著一件淺粉紅色的針織披肩的少女。她一頭烏羽一般的黑發(fā)編成了兩個辮子,松松的垂在臉頰邊緣,白皙的面頰上還帶著幾分未脫下的嬰兒肥,加之她背上背著的書包,遠遠看上去,似還是學生模樣。這就是上海負責經(jīng)濟的最高長官陳煜的獨生女兒陳沅。
“父親回家了嗎?”她一面向著老管家張博輕輕笑了笑,一面徑自將書包背在了背上,無聲的拒絕了老人家替她背包的想法,一雙杏仁眼微微彎了彎,那恍若飛絮一般軟糯的聲音已經(jīng)傳入了張博的耳朵?!袄蠣斀裉煜挛绮]有出去,現(xiàn)在正在廳里會客,小姐要去見老爺嗎?”張博亦躬了躬身,臉上的笑容更多了幾分慈愛。對于陳沅的體恤,他并非不明。從小看著這位小姐長大,他對于她的性格與脾氣,只怕是比她的親生父親陳煜還要多上幾分。她原是最關(guān)心旁人的。雖然生在這富貴人家,卻沒有一點大家小姐的脾氣。若非如此,她也就不會違背老爺?shù)囊馑?,堅持學習中醫(yī),還要在如此這樣混亂的時候,抽出時間來前往一個不太知名的醫(yī)館,給一些勞工治病了。
“嗯。今天晚上,有同學在新世界設(shè)了宴會。我本來不大想去的,只是有幾個要好的朋友相邀,實在推拒不得,只得先去看看,不過露個面便回來了??傻降资峭砩铣鲩T,還是要說與父親知道的。只是這廳里,是什么客?竟要父親在家中相會?”陳沅一邊同張博往屋內(nèi)走去,一邊微微壓低了聲音,向著身邊的老人問道,“他素來是不往家中帶客人的,這次……”她話音尚未落下,便迎面碰上了陳煜和他的客人。
出于禮貌,陳沅急忙向后退了兩步,將頭低了下來。長長的辮子垂在她的面容兩側(cè),將她那清秀靈韻的臉頰遮擋,同樣也阻隔了她的視線。她只隱隱看到了,一襲酒紅色的長衫,正邁著大步,緩緩地走向她所站的方向。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長衫在他的身上,愈發(fā)勾勒出他身形的修長挺拔。
“沅沅,向張大帥問好。”陳煜看著走近來的女兒,臉上的笑容不覺多了幾分慈愛。他向著陳沅揮了揮手,笑著向她說道?!靶∨愩?,見過張先生?!标愩湮⑽⒎朔?,向著那人施施然行了一禮。那悠悠然響起的女聲,溫柔軟糯,恍若春天中滿天飛舞的柳絮一般,讓人頓覺安然。張萬霖不覺將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垂著頭,看不清具體的面容??赡且活^如同緞子一般柔順濃密的黑發(fā)垂在臉龐,隱隱看的出面頰的輪廓。再看她的衣著打扮,粉與白的搭配,透著清純的少女之態(tài),分明還是個學生模樣。一旁的陳煜似被女兒那句張先生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原是她不知曉上海這紛繁復雜的局勢,連叱咤風云的張萬霖的名號,都沒有分明。
“原是小女不懂事,成日只知道在學校里讀書,見到體面的人,只曉得叫先生。沅沅,這位是張萬霖張大帥,永鑫公司的二當家?!标愳险Z氣微微沉了沉,似乎帶著幾分責備的意思,可那雙眼眸中的寵愛的笑意確實遮擋不住的。他轉(zhuǎn)過身來向著張萬霖微微拱了拱手,開口笑道,“大帥莫要同她一個孩子計較?!?/p>
“陳司長客氣了?!睆埲f霖朗聲笑了笑,輕輕擺了擺手,“令愛的稱呼,我倒是喜歡的很啊?!睆埲f霖將目光落在了陳沅的身上,那一雙桃花眼中滿噙著笑意,卻不想,卻正與陳沅那雙帶著幾分好奇的杏眸對上。她是被這樣爽朗的笑聲所吸引,才不由自主抬起了頭的??梢舱沁@一次抬頭,讓陳沅不覺微微怔了一下。
他生的很好看。短短的頭發(fā)是灰白色的,似乎確實帶著幾分江湖氣。再看他的面容,那一雙桃花眼中滿滿的噙著的都是笑容,愈發(fā)顯得整個人神采飛揚。他的鼻梁很高,唇卻很薄,在那麥色的皮膚之上,襯出了他身上獨特的氣質(zhì)。再加上那酒紅色的長衫,雖然同學校里教書先生身上的文人氣息不同,卻也帶著十足十的男兒氣概。單看他的樣貌,陳沅也已不難想象,他在上海灘叱咤風云、一呼百應的雄姿英發(fā)。
“早就聽說令愛美若天仙,現(xiàn)在看來,還真是名不虛傳啊。”張萬霖并不躲避陳沅的直視,他久經(jīng)風月,見慣了各種各樣女子的目光。雖多愛那妖冶迷人的丹鳳眼,卻也不乏幾個故作清純貞潔模樣的姑娘來與他纏綿,他本就是在萬花叢中流連,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而今,面對著這樣的一雙眼眸,他不覺微微瞇起了那一雙桃花眼,帶著幾分探尋的打量著面前的少女。
她的頭發(fā)很長、很黑,綁成了兩個麻花辮,垂在了臉頰的兩側(cè),是現(xiàn)在的女學生中最流行的發(fā)式。她的面頰上沒有一點胭脂水粉裝飾過的痕跡,那皮膚卻仿似煮熟的蛋清一般,又細又白,果然是江南水鄉(xiāng)女子特有的那種細膩與潤滑。一雙杏仁眼中的瞳仁又黑又亮,閃爍著明亮的光芒。而那兩片唇瓣,卻似被胭脂染過一般,帶著幾分淺淺的紅色,當真是一雙櫻櫻紅唇,叫人生憐。
這實在是一個很溫柔、很可愛的女孩子。
“大帥謬贊了?!标愩湓俅喂斯?,向著張萬霖施了一禮。雖然,他那帶著幾分探尋的注視讓她的心頭忽然帶著幾分奇妙的感覺,那白玉一般細膩的面頰恍若瞬時之間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色。她連忙垂下了頭,避開了男人那帶著些許灼熱的目光,左胸膛內(nèi)的心臟,卻已然跳的飛快。若說他的注視讓她有幾分不自在的話,他的言語,卻又讓她的心頭帶著幾分滿足。畢竟,沒有哪個姑娘會對別人關(guān)于美的夸贊而感到厭煩,更何況……她本身就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
“我先送張大帥出門去,你有什么事,一會兒再說吧。”陳煜微微抬起了頭,看著張萬霖注視著陳沅的目光,心頭微微動了動,他聲音微微沉了沉,將他的注視打斷,一面以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老管家張博。張博立刻會了意,伸手輕輕碰了碰陳沅的衣袖,同她一起退到了一邊?!瓣愃鹃L留步?!睆埲f霖聽到他的話,才慢慢的收回了目光,隨即將他的手重重握住,微微瞇起的桃花眼中,笑容已經(jīng)帶著幾分暗示,“以后我們兄弟三人,還要仰仗陳司長您,多多幫襯了?!?/p>
“那是自然?!标愳陷p輕點了點頭,回握住了張萬霖的手,臉上的笑容逐漸加深,方才的慈愛已經(jīng)被一種略帶幾分隱晦的笑意所替代。張萬霖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復,臉上的笑意更深,只道了句‘留步’之后,便闊步走出了陳家的正廳,獨留下那爽朗的笑聲,回蕩在這寧靜古樸的院落之中。
陳沅不覺又偷偷的抬起了頭,看著他闊步而去的背影。他走路似乎都帶著幾分瀟灑,與那‘大帥’的名號倒是頗為相稱。長衫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擺動,倒是愈發(fā)顯得他身形頎長,體貌軒特。果然……是個與眾不同的人物。
“沅沅?”陳煜看著站在一旁的陳沅,伸手先將她背上的書包取了下來,遞給了一旁站著的張博,“怎么直接到正廳來了?有什么事情嗎?”他伸手拉過了陳沅的手,與她一同向著客廳走去,語音已經(jīng)沒有了方才的官腔,只剩下了溫和。“我倒是甚少見到,爹爹同這樣的人來往?!标愩湎肫鸱讲艔埲f霖那爽朗的笑聲,不覺輕輕揚了揚唇角。她一邊挽住了陳煜的手臂,一面開口笑道。
“上海與其他地方到底不一樣。他張萬霖,也不是一般的客人。縱使是你爹爹我,也不是想不見,就能不見的?!标愳咸崞饛埲f霖,不由得聯(lián)想起了最近永鑫與大八股黨之間的明爭暗斗。此次張萬霖代表永鑫三大亨前來,可不正是來求得他的支持和援助?雖說他身居政府要職,可又哪里能真正和這些青幫勢力分割的開?就連北洋政府的上層,只怕也同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既然早晚要選擇一邊,那倒不如……早下決斷。也免得日后兩面為難,倒落得個里外不是人。
“爹爹想什么呢?”陳沅只看陳煜的臉頰愈發(fā)低沉,不覺微微愣了一下。她深知此刻上海的局勢算不上太好,可父親在她的面前,一向不談國事,也甚少將自己的煩惱在她的面前展露,何至于如今竟有這樣的表情?她微微沉了口氣,抬手為陳煜斟了盞茶遞上,這才開口說道?!皼]什么?!标愳辖舆^女兒遞上的茶碗,將有些飛揚的思緒收了回來。他向著陳沅笑了笑,隨即開口說道,“你有什么事?”
“是這樣。”陳沅說著,不覺微微垂下了頭,伸手輕輕撥弄著披肩上的流蘇,“今天晚上,有同學在新世界擺了宴會,想要叫我去玩。我這個月已經(jīng)拒絕了她們五次了,這次……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只去看看,屆時……還請爹爹早些派車去接我回來吧?!标愩渎奶鹆祟^,看著坐在身邊的陳煜,一雙眼眸中滿是真誠。陳煜倒是不由得微微一笑,伸手在她的鼻尖上輕點了一下:
“你呀?!彼事曅α诵?,將她肩上的披肩微微向內(nèi)攏了攏,又為她整了整領(lǐng)口點綴的一個蝴蝶結(jié),適才開口說道,“沅沅,這些場面,你終究要學會自己去面對的。你作為爹爹的女兒,這些東西,無可避免。雖然我并不愿意讓你同那些人有太多的牽扯,可是……”陳煜的目光微微垂了下來,有些蒼老的眼眸中的糾結(jié)與不忍躍然紙上。他已經(jīng)年老,膝下無子,唯有這么一個女兒,卻偏偏是個最恬淡安靜的性子。如今的局面如此紛雜,他尚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否安然度過。若真有飛來橫禍,他的沅沅,又該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