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萬霖微微轉過頭去,看著少女那帶著幾分殷切的目光。她的眼眸中似乎噙著淚水,與臉頰上未干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從她白皙的面頰上緩緩滑下。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只覺帶著幾分心疼,方才那勃然而起的怒火此刻也消了大半。陳沅見他并未答話,接著開口道:“這個時候,沒有比洪三更適合成為罷工調(diào)停人的人了?!?/p>
她微微舒了口氣,將眼眸垂了下來,緩緩說道:“首先,他與發(fā)起罷工的工會副主席關系密切,又與此番反抗最為激烈的英國領事館總領事霍頓交情匪淺。還有……”她說著,不覺微微一頓,心頭忽然傳來幾分擔憂。若是洪三真的出任此次罷工的調(diào)停人,只怕……多多少少會同于夢竹有所牽扯。兩人之間……
“沅沅,儂就是為了這件事體來找我嗎?”張萬霖看到她的沉默,心念一轉,卻也明白了她的不安究竟來自于何處。洪三與于夢竹之間的舊事,他已然不感興趣,可面前少女那婉轉溫和的請托,卻又讓他不覺有些犯了難。他確實想殺了洪三不假,可心中卻也分明,若是此次罷工再不停止,只怕永鑫公司的這些家底,也撐不了太多時候,屆時若是真要同這些個勞工苦力們來個玉石俱焚,豈不耽誤了這半生闖蕩下來的江山?
“我……算是吧?!标愩湮⑽读艘幌?,一時間卻也沒了主意,不明白對于她的勸解,他究竟聽進去了幾分。她緩緩地抬起了頭,看著坐在身畔的張萬霖,想從他的表情中做出些許基本的判斷。張萬霖卻似并沒有要給她任何暗示的意思,徑自將話題轉到了別處:“那天陳司長同儂講了什么?”
“爹爹……”陳沅聽他提起陳煜,不覺微微蹙了蹙眉,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出了陳煜那日頗帶著幾分語重心長的話。她輕輕的沉了口氣,終究還是將心底的疑慮暗自壓了下去,向著張萬霖微微搖了搖頭,說道:“爹爹只談了學生聯(lián)合會的事體,其他的……并沒有多說什么。進來因為罷工的緣故,他也比以往更忙些,故而也未曾多問。你且先勿要擔心這些,還是先進去看看霍老板和陸先生……對洪三的處置吧。”
她說著,再次將目光投向了永鑫公司的大門。那金碧輝煌的建筑在陰雨連綿的上海街頭,仍舊顯得格外醒目。張萬霖聽到她的話,唇角不覺微微一勾,似帶著幾分探尋的問陳沅道:“沅沅,儂就這么關心那小子的生死?”“???”陳沅不覺被張萬霖問的目瞪口呆。她看著面前的男人,他那一雙桃花眼中,似乎還透著幾分試探的意味。她迅速轉過頭去,帶著幾分慍色的開口道:
“你又胡說八道什么呢!你分明知道我擔心的根本就不是他。你若是在這么著胡言亂語,便隨著你去好了。”陳沅說完,揚手便要拉開車門,張萬霖本就存著逗她的意思,哪里知道她真的會生氣?忙抬手一把將她的身子拖了回來,帶入自己的懷中。他側頭輕輕在她的臉頰上吻了一下,俯身于她耳畔道:
“不過是同儂開個玩笑,怎么還真的惱了?你這個小丫頭,真是脾氣越來越大了。剛認識儂的時候,溫柔的就像只小貓,哪里會像現(xiàn)在這樣,隨隨便便同我頂嘴????”他反手將落在她腰間的手臂收的更緊了些,語音中帶著幾分引誘之意。陳沅只輕聲一笑,彎起的眼眸中露出幾分狡黠:“剛認識的時候,張大帥也不曾向現(xiàn)在這般抱著我呀?!标愩湔f著,輕輕將手覆在了張萬霖的掌背之上,將他的手握住,輕快的語音中仍舊帶著幾分少女的嬌俏。
“伶牙俐齒?!睆埲f霖同樣輕笑了一聲,那溫熱的呼吸落在陳沅的耳畔,不禁讓她的全身帶上了幾分酥麻。她微微向后靠了靠,將自己的身子倚在了張萬霖懷中,柔聲開口道:“我同你認真講,至少給他些時日,讓他一試。若真能調(diào)停成功,于你,不也是一件好事嗎?自從罷工以來,你整天忙著內(nèi)外打點,我已然多日不曾見你了?!彼f著,語音微微一沉,似乎帶著幾分嗔怪,幾分嬌羞,悄然的忽視了自己忙碌在學生聯(lián)合會上的事情,將所有的緣故轉移到了張萬霖的身上。
“儂放心好啦?!睆埲f霖輕輕沉了口氣,將少女的身子擁的更緊了些,再次開口,語音中似乎帶著幾分慣有的傲慢,卻又恍若寵溺一般,對她說道,“我張萬霖既然答應了儂,短時間內(nèi)自然不會動他的,由著他去鬧吧,我倒要看看,他有沒有儂說的那般本事,真能把這場罷工調(diào)停。”張萬霖說著,剛要松開陳沅的身子,卻覺少女整個人微微一顫,似打了一個寒顫一般。他猛然間一愣,這才想起了她全身的衣服怕也已然被雨水打濕,忙伸手在她的前額上探了一探,沉聲問道:
“冷嗎?”“我沒事?!标愩漭p輕擺了擺手,卻也察覺到了身上那時不時散開的陣陣寒意。她不覺微微揚了揚唇角,向張萬霖露出了一個寬慰的微笑,“一會兒我回去換件衣服就好了。你還是……”“儂說儂這么大的人,怎么就不知道保護自己?方才我又沒說一定要怎么樣,儂……”張萬霖的語音驟然揚起,他一面說著,一面將目光轉向了陳沅,卻正與她那雙帶著幾分無辜的眼眸對上。
少女并沒有開口去反駁,只是靜靜地眨著眼睛看著他,那雙靈動的眼眸中寫滿了無辜與委屈。張萬霖看著她那雙水靈靈的眸子,一時也沒了脾氣,只得抬手輕輕將她前額上仍舊濕漉漉的頭發(fā)輕輕的撥開,帶著幾分無奈的開口說道:“我先叫阿湘送儂回去。外面雨大,今天不許出門了?!?/p>
“那里面……”陳沅說著,輕輕嘟了嘟嘴,抬手指著永鑫公司的大門。張萬霖一時無奈,只得輕輕點了點頭,應聲道:“知道了?!彼f完,便兀自拉開了車門,對已然迎候在一旁的劉湘說道:“送沅沅回府。”“是?!眲⑾鎽艘宦?,將手中的傘遞給了張萬霖,隨即才坐到了車前的駕駛位上。陳沅看著張萬霖走入永鑫公司內(nèi),不覺輕聲嘆了口氣,對劉湘道:
“阿湘,開車吧?!薄昂??!眲⑾嬲f著,緩緩地發(fā)動了汽車,駛在仍舊被雨水籠罩的上海街頭。陳沅看著空空蕩蕩的街頭,今天一早碰到的那個賣蘋果的婦女的身影,不覺再次浮現(xiàn)在了她的腦海。也不知道……自己留給她的那些錢,能讓她和孩子們安然的過幾天?
“沅沅,昨天的事情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于小姐和齊經(jīng)理已經(jīng)被于會長先行保了出來,但牢里還有幾十個學生。”劉湘透過后視鏡,看著陳沅那透著幾分凄然的眼眸,輕輕嘆了口氣,只希望于夢竹平安無事的消息,能夠為她的心上,帶來幾分寬慰吧。“若是有辦法,于伯伯一定會把他們一起救出來的。想來這件事體,他已然盡了全力。不知道爹爹有沒有法子,先把那些個被捕的同學們釋放出來,我真的擔心時間長了,會再生變故?!?/p>
陳沅聽到于夢竹出獄的消息,唇角不覺微微揚了揚,露出了一個輕輕的笑意,可那笑容卻仿似天邊的一縷青煙一般,在少女如花似玉的臉頰上轉瞬即逝。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再次將目光轉向了窗外,開口問劉湘道:“阿湘,你說洪三他真的能調(diào)停罷工嗎?”“這個,我真的不知道。我和他交往不多,說不上來他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不過我想,既然是嚴副會長讓他來的,想來他定然還是有些能力的。你就算不相信他,也得相信梁會長和嚴副會長不是?”
劉湘的語氣微微揚起,他轉過頭來看向陳沅,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陳沅聽到他的話,不覺微微點了點頭,開口說道:“是啊,嚴大哥如此信任他,想來定然有他的理由。只希望這場罷工能夠早日結束,不再有什么新的波瀾再起?!标愩湔f著,將目光轉向了前方。雨點拍打著汽車的玻璃,傳來一陣陣清晰的響聲。因為下雨的緣故,空氣中似乎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氣,讓陳沅的整個視線,似乎都帶著幾分模糊,亦宛如這暗流涌動的上海灘,在時代的洪流之中,顛簸而行,不知歸處……
“嚴大哥?!标愩鋪淼酱a頭工會之內(nèi),看著眾人正在忙里忙外的將堆在角落里的糧食往倉庫搬去,不覺帶了幾分好奇。她快步上前,開口問道,“這些是……”“這是洪三派人送來的。雖然不多,卻也足夠解燃眉之急了。”嚴華笑著走了出來,臉上的表情帶上了幾分難能的輕松。他輕輕拍了拍陳沅的肩,開口道,“罷工了這么久,大家也都有些疲倦了,也確實……該停止了?!痹挼酱颂?,他的臉色不覺再次沉了下來,目光中似乎帶著幾分隱忍。
“前幾日王棟的事情……”陳沅想到那個死在英租界監(jiān)獄里的學生,一時間竟有幾分悵然。她微微低下了頭,似帶著幾分不忍,“我們終究沒有把他們安安全全的救出來?!薄巴鯒澋氖虑椋粫瓦@么結束的?!眹廊A的一雙濃眉驟然蹙起,那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里,帶上了幾分堅定的光芒,“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給他一個交代?!?/p>
“嚴大哥,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王棟的死……”陳沅聽到他的話,不覺微微一怔,急忙抬起頭來,看著嚴華。她微微壓低了聲音,卻無法掩飾住臉上的驚訝。嚴華輕輕思忖了片刻,卻也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向著陳沅搖了搖頭:“這件事情你先不要管,也不要問,等到合適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你最近若是得了空,還是到各個碼頭上去看看。畢竟工人聯(lián)合會人數(shù)眾多,一時間難免有疏漏,梁先生現(xiàn)在又諸事纏身,興義藥鋪……早已是顧及不得了。若是有誰有什么頭疼腦熱的,還需要辛苦你,照看一二了?!?/p>
嚴華說著,將唇角微微揚起,臉上的笑容帶著幾分從容。陳沅聞言,輕輕沉了口氣,暫時放棄了想要追問的打算。同他們相處了這么長的時間,雖然梁興義與嚴華從未同她言明,可她也能隱隱約約感受到,他們所做的事情,一定不止于她現(xiàn)在所看到的。很多事情,不讓她知道,或許才是真正的對于她、對于他們最好的保護。她想到這兒,不禁輕輕點了點頭,開口說道:
“嚴大哥放心,我一會兒就去各個碼頭走一趟。梁先生現(xiàn)在為罷工的事情日夜操勞,這些事情,就不用他在分心了。一切都由我來處理就好?!彼f著,微微彎起了眼眸,一雙靈動的眸子中帶上了幾分自信的神色。嚴華看著她的表情,不覺微微一笑,開口道:“辛苦你了。”“那……嚴大哥,我就先走啦?”“嗯。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消息,隨時來找我?!眹廊A說著,向他輕輕揮了揮手。陳沅亦同他道了一聲再見之后,緩步離開了工會的大門。
現(xiàn)在碼頭上還停留的工人本就不算太多,陳沅一連走了幾處,所見到的不過是幾個看門的伙計,并沒有太多需要她照管的地方。倒是有幾個先前相熟之人,不免閑話了幾句。當她到達于杭興碼頭上的時候,已然接近日暮。或許是因為上海灘‘赤腳財神’的緣故吧,縱使碼頭罷工這樣長的時間,在其上仍舊匯聚了不少的勞工。陳沅看著這人頭攢動的場景,不覺帶了幾分震驚。她剛要往前走,一輛熟悉的車子,赫然闖入了她的眼簾。
“萬霖?”陳沅的眉心輕輕的動了動,她輕輕抿了抿下唇,正要上前,卻見車門被人打開,從車上走下來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子。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于杭興的碼頭經(jīng)理齊林。陳沅不覺帶著幾分詫異,腳步已然頓在了原地。張萬霖與齊林之間的那些過節(jié),她也曾經(jīng)聽人談起過。而今,這兩個人,又有什么好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