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新世界閃爍的霓虹燈光將沉靜的黑夜照亮,似乎遙望著那閃爍的燈火,便能聽到里面動人的歌舞之聲。而與這歌舞升平的氣氛格格不入的,是兩個快步而行的人。陳沅穿著一件黑色的皮衣,腳步雖然行的極快,卻已然帶著幾分趔趄。她右手緊緊地按著左肩,垂下的左手仍舊緊緊地攥著一個皮包。在她身邊的男人年紀顯得比她小些,青年展臂扶著身形搖晃的陳沅,擔憂的開口問道:
“姐姐覺得怎么樣?還能堅持嗎?”“沒事,貫穿傷,不要緊的?!标愩渚o緊地咬了咬牙,微微挺直了身子,深深地沉了口氣,壓制住了口腔之中翻騰而起的血腥氣息。她現(xiàn)在皮包里裝著的文件,對于黨的下一步計劃至關(guān)重要,遠遠要比她個人的性命重要的多。她與小四將這份文件竊取之后,卻驚動了隱藏在周圍的反動派特務(wù),慌亂之中,才中了一槍。細想著身后窮追不舍的敵人,陳沅深吸了口氣,看著這歌舞升平的新世界,開口說道:
“咱們進去?!薄昂??!毙∷奈⑽Ⅻc了點頭,并沒有質(zhì)疑陳沅的判斷。面對著這個對敵斗爭遠遠比他豐富很多的陳沅,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的決定。在她的話音落下之后,他急忙扶著她自新世界走去。
里面仍舊是如同陳沅記憶之中的華麗富貴,臺上的歌女正在唱著時下最為流行的歌曲,舞池之內(nèi),無數(shù)對男女擁在一處,隨著歌聲扭動著身子。陳沅的目光迅速掃過新世界,一樓空曠,雖然人多,卻根本沒有能夠藏身的地方。若是一會兒那一群特務(wù)沖進來,恐怕是真的避無可避。她現(xiàn)在身上帶著傷,就算是硬拼,怕也不是辦法,還白白連累了在此處享樂的他人。
“上樓?!标愩淙缡窍胫?,飛速的做出了決定。她記得,新世界的二樓還有幾個包廂,若是運氣夠好,或許還能躲得過去。“好。”小四聞言,忙轉(zhuǎn)過身去,攙著陳沅一起向樓上走去。陳沅看著那近在咫尺的包廂門,右手慢慢松開了掩住的傷口,將手摸向了藏在口袋中的手槍。她以眼神示意小四將包廂門推開,自己則率先沖了進去,手中的槍同時舉起,直直的面向坐在沙發(fā)上的那名長衫男子。
“別動!”陳沅沉聲一喝,一旁的小四亦立刻閃身進來,將包廂的大門合上。陳沅這才有空細細看那坐在沙發(fā)之上的男人,可也正是這一眼,她卻不由得呆住了。
那是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高俊、挺拔,灰白色的頭發(fā),酒紅色的長衫,他手中正端著一杯紅酒,一雙漂亮的桃花眼落在她的身上,同樣帶著幾分驚訝。兩人的目光就這么突然的對上,沒有一點準備,沒有一點預兆。
張萬霖看著突然出現(xiàn)在包廂內(nèi)的陳沅,心頭不禁大動,那拿著紅酒杯的手驟然收緊。她一頭烏羽似的長發(fā)高高盤起,黑色的皮衣裹在她單薄的身上,帶著幾分成熟與干練的美感。她手中握著槍,槍口正直直的指向他,那雙漂亮的眸子里似有錯愕,似有意外,卻再不似當年那般驚惶而羞澀。
“干什么的?”守在屋內(nèi)的幾名永鑫弟子立刻拔出了手中的刀槍,直直的對著陳沅與小四,為首的那人沉聲一喝,充滿了戒備??伤捯羯形绰湎?,張萬霖卻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迅速自沙發(fā)上站起了身,沉聲喝道:“都放下!”他徐***走近,走近那個他魂牽夢縈了多年的女子,腳步雖然很慢,卻沒有了一點猶豫,哪怕她手中還拿著槍,哪怕那槍口……還仍舊指向自己。
屋內(nèi)的永鑫弟子聽到張萬霖的命令,都是一驚,卻也不得不依循著他的話,將手中的武器收了回來。他們的目光都落在陳沅的臉上,一時間卻也沒人認出來……眼前的這個干練成熟的女子,原是上海經(jīng)濟司司長陳煜的獨生女兒,那個上海灘最單純的姑娘,陳沅。
“唔……”陳沅只覺得肩上的傷口忽然傳來一陣強烈的痛楚,她眼前一陣陣的發(fā)黑,胸口翻涌的血腥氣幾乎再難抑制。她手中的槍猛然落了地,腳步卻是一軟,身子已然不自覺的向前傾倒?!敖憬悖 闭驹谝慌缘男∷娘@然是被驚到了,他并沒有想到屋內(nèi)會是這樣的情況,更對于現(xiàn)在的處境帶著幾分擔憂。眼見陳沅倒下,他心中更是大驚,下意識的伸手要去扶,一雙手卻已經(jīng)先他一步,將陳沅那搖搖欲墜的身子圈在了懷里。
張萬霖那雙有力的手臂緊緊地攬住了陳沅的腰,她的前額順勢倚在了他的肩上,如此近的距離,他很自然的察覺到了她身上的血腥氣。張萬霖的眉心不禁蹙緊,落在她腰際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他連忙轉(zhuǎn)過身去,扶著她向沙發(fā)走去,一面微微沉下聲,開口問她道:“告訴我,出什么事了?”
“讓他們……讓他們都出去?!标愩渚o緊咬住了下唇,蒼白的唇上瞬間就見了血。她深深沉了口氣,右手仍舊緊緊握成了拳,竭力克制著因為失血而帶來的一陣陣眩暈。張萬霖看著她那蒼白的臉頰,已然沒時間深想,忙順著她的話開口道:“都出去?!?/p>
“大帥,這……”一名永鑫弟子顯然帶著幾分不安。他看了看地上的槍,又看了看陳沅與小四,實在沒辦法放下心來??蛇€沒等他說完,張萬霖已然揚聲開口,目中帶著幾分慍色:“都聽不懂嗎?通通給老子出去!”“是。是?!蹦敲丽蔚茏颖凰@么一喊,顯然先是一愣,隨即急忙唯唯諾諾的點了下頭,帶著屋內(nèi)所有的保鏢守在了包廂之外。
“沅……沅沅……我先送儂去醫(yī)院吧?!睆埲f霖轉(zhuǎn)過頭去,看著陳沅那布滿冷汗的前額,眉心驟然蹙起,目光中的慍色早已被擔憂和關(guān)切所替代。她深深沉了口氣,用力的搖了搖頭,推開了他的攙扶,將身子站直了些:“這是槍傷,去醫(yī)院才是自投羅網(wǎng)。”她冷冷的勾了勾唇角,目光中帶著幾分輕蔑,因為透過那歌舞之聲,她似已能隱隱約約的聽到方才的那群特務(wù)闊步而來的聲響。
“姐姐,現(xiàn)在怎么辦?。俊毙∷乃坪跻灿辛瞬煊X,他急忙上前一步,看著面色如雪的陳沅,目光中滿是急切和擔憂。陳沅深深沉了口氣,看著小四手中的皮包,又看了看包廂之內(nèi)那半開的窗戶,立刻開口說道:“你現(xiàn)在,馬上就走,從這兒走?!标愩湔f著,快步走到窗戶之前,將那半開的窗戶完全推開,她用力的扯過站在一旁的小四,開口說道,“別跟我說那些廢話,你知道這里面的東西,對我們來說有多重要?!?/p>
“姐姐!”小四看著陳沅,顯然對于這樣的安排,他并不能夠接受。可陳沅那不容置疑的語氣,又讓他不得不順從。糾結(jié)之下,他將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張萬霖,他當然知道這個頗帶著幾分壓迫感的男人究竟是誰,對于他和陳沅的過往,他也有所耳聞。
雖然這并不明智,可小四仍舊將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希望這個曾經(jīng)叱咤上海灘的男人,能夠給予他們幫助。
“儂想干什么?”張萬霖一把拉住了陳沅的手腕,面對著她如此這般旁若無人的行為,他心中不禁帶著幾分慍怒??伤]有想到的是,她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早就已經(jīng)沒了同他相抗衡的能力。不過是這么一拽,陳沅的整個身子已然向后倒在了他懷中。他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接住了她的身子,目光中似帶著幾分愧疚。陳沅眉心輕動,本能的便要推開他:“放手?!?/p>
然而,她話音方才落下,包廂的門卻忽然被人暴力推開。陳沅的臉色大變,下意識的便要去拔藏在袖中的匕首??蛇€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她的手便被張萬霖緊緊地握住。他手臂微微用力,迅速將她的身子轉(zhuǎn)了過來,低頭噙住了她那柔軟的雙唇。他口腔中尚殘留有紅酒的香醇之氣,與陳沅喉間那血的腥甜氣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張……張大帥?!蹦菦_進來的特務(wù)顯然是愣了一下,腳步不禁頓在了門口。張萬霖猛地直起了身子,松開了陳沅,轉(zhuǎn)過頭去的時候,目光中滿是煩悶與慍怒?!按髱?,他們非……非要沖進來,我們……我們攔不住?!闭驹谔貏?wù)身旁的一名永鑫弟子急忙低下頭去,語氣中帶著幾分愧疚,幾分抱怨。張萬霖的臉色驟然一沉,他冷下聲音,揚眉問那為首的特務(wù)道:“你們想干什么?不知道這新世界是誰做主嗎?”
“大帥,小的們是在搜捕竊賊,并非……并非想要打擾大帥。只是這竊賊手段十分殘忍,一連擊傷了我數(shù)位兄弟,為了您的安全,能否讓小的們進去……”“荒唐!”張萬霖忽然拿起了放置在桌上的紅酒杯,用力的擲向了站在門前的那位特務(wù)。酒杯在他面前不遠處脆裂,發(fā)出一陣清脆的響聲,“儂的意思,是我張萬霖,掩護竊賊嗎?”
“大帥,小的不敢……不敢?!蹦翘貏?wù)顯然是聽說過張萬霖的脾氣秉性,到底也沒有要真的得罪他的意思。而今見他發(fā)怒,急忙彎腰賠笑道,“是小的失言了,小的這就走,這就走?!薄皾L!”張萬霖說完,便重重合上了包廂的大門,只留下了那特務(wù)站在門外哭笑不得,他自然是沒有沖進去的勇氣,又白白碰了這么一鼻子灰,只得帶領(lǐng)著眾人撤出了包廂附近,在其他的地方再次搜查。
“告訴我,你們要去什么地方?”張萬霖見人已散去,匆忙轉(zhuǎn)回過身來,看著仍舊站在窗前的陳沅。他眉心蹙起,看著那多年不見的小姑娘,心中只覺五味雜陳。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小姑娘,會變成如今這樣,殺伐決斷,剛毅果決?!跋硷w路?!标愩渌尖饬似?,終究是深深地沉了口氣,將任務(wù)的最終地點告訴了張萬霖。她知道,沒有比借助他的力量更好的方式。
“姐姐,這……”小四聞言,不禁愣了一下,他并沒有想到,陳沅會如此直白的將今天晚上任務(wù)的最終地點告訴張萬霖,故而目光之中不禁帶著幾分詫異。張萬霖聞言,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開口說道:“跟我走,我保證,沒有人有膽子攔我的車。”陳沅微微抬起頭來,看著他的臉,心中只覺微微一動,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愫再次在那早已經(jīng)百煉成鋼的心口漾開。
她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和他重逢,更沒有想到,她會把事關(guān)黨內(nèi)今后重大決策的文件傳送的最終地點,說給這樣一個更像是站在自己對立面的大資本家。她不知道為什么,從看到他的那一瞬間,那在死亡的瞬間都不曾脫手的槍,就這么毫無征兆的落在了地上,那似乎早已經(jīng)忘記什么叫做淚水的眼睛,竟然帶著幾分微微的酸澀。
她就這樣被他緊緊地攬著,坐上了那輛只屬于他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