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遠視角：

早上7點不到，我自然地睜開雙眼。這一夜沒有失眠，反而睡得非常好，既沒有做混亂的夢，醒來時也沒有昏睡后的頭痛。好像一閉眼，再睜開天就亮了。

我決定趁著早晨和驚夢談?wù)?，昨晚在外面遇到那個男人的事情。不知為何我不覺得那個男人令人擔(dān)心，我擔(dān)心的是驚夢。旁邊另一張床的芫芫還沒有起床，我輕手輕腳地洗漱完畢，下樓前往客廳。意外地，熊貓在給大家準(zhǔn)備早餐。熊貓雖然總是在團體的外圈，很少融入進來。但我印象中凡是干體力活或者一些不起眼的工作的時候，總能看到他默默的身影。我走上前去想幫他一起∶

"你感冒好些了嗎? 我?guī)湍阋黄饻?zhǔn)備吧。"

"不用不用，辭遠，我一個人很快的。你邊上休息吧。"熊貓揮揮手，極力表示無需幫忙。

差不多八點時候，大家陸陸續(xù)續(xù)來到客廳。早餐是煮雞蛋和當(dāng)?shù)氐念愃泼罪灥狞c心。沒有人問是誰做的早餐，也沒有人在意這件事。我心里倒是替熊貓不平，很多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虑楹竺娑加腥四冻觥＾D(zhuǎn)念一想，如果不是早上我提前看到了，我是不是也會忽視這些事呢? 當(dāng)我想找個機會和驚夢聊一下的時候，他忽然站起身對大家說∶

"一會兒那個什么儀式，村長昨晚不是說不僅我們都要上臺，還需要一個關(guān)鍵的人嗎?"

"是不是要一定要和落落關(guān)系最好."

大家忽然看向我，我心中一緊。其實我們寢室另外兩個人還有芫芫，跟落落關(guān)系都很好。不過平日里和落落話最多的，可能還是我。我是要成為那個"夢人"，也就是成為招魂儀式的載體嗎?昨晚村長說的時候，我有點害怕，而且還要服藥什么的。

"我來?"于是我故作高聲，以掩飾自己的怯陣。

"辭遠，不好意思。這次我想當(dāng)那個人。

拜托了。"驚夢說得非常肯定。

"如果是替落落說話的話，不應(yīng)該是個女生嗎?"妤茱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說心里話，我剛剛心里放松一下，現(xiàn)在有點埋怨妤茱把球傳回來給我。

"這種形式上的東西，男女無所謂吧。昨天村長也沒說必須是女生啊。反正大家今天全都在場，我說些大家都不愿意想起來的事∶落落當(dāng)年自殺，到底有多少是因為

-大家的放棄，沒能把產(chǎn)品做完?放棄對我們來說沒什么—-反正也沒抱太大期望。但是落落當(dāng)時可是當(dāng)做正事的，這個產(chǎn)品是她那時候就業(yè)最重要的門票。我們就那么輕易放棄了。而且，造成我們集體放棄的最大原因不是別人，就是我自己。"驚夢說得有些亢奮。

"反正我一直打算找個機會說清楚這件事，我覺得自己對不起落落。不管落落當(dāng)時想不開到底跟這個有沒有原因，我都覺得自己永遠翻不過這一篇。辭遠，拜托了。我想來做這個'夢人'，就讓我來吧。"驚夢說得極為懇切，我沒想到他能有這份心思。

大家不再說話了。的確，落落當(dāng)年自殺后，我們考慮過很多原因。是不是真的因為我們放棄了創(chuàng)業(yè)項目呢?這個項目落落不僅僅是當(dāng)做學(xué)生活動投入了自己的精力，她原本準(zhǔn)備畢業(yè)時找外面天使投資人合作，正式創(chuàng)業(yè)，繼續(xù)做下去。我們的放棄多少給她自殺的原因里加了砝碼，我和其他人一樣，總是逃避這樣的想法。

沒有人再質(zhì)疑驚夢了，他要當(dāng)那個"夢人"，就讓他了卻心愿吧。村長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我們的面色沉重地開會，興奮的臉也自動收了起來。他跟大家說∶

"大學(xué)生們，你們休息休息，吃點東西，過一會兒咱就去儀式館那邊吧!村民們大伙也陸陸續(xù)續(xù)過去了!你們早點去，還得換衣服呢。"

衣服? 我們大家還要穿那些祭祀的衣服嗎?

到儀式場地的路蠻遠，在村尾巴還要往

里走，幾乎是在小山深處。今天的天色又有點陰沉，希望別再下雨。

所謂的儀式場是一個特別大的黑瓦頂建筑，和村子其他老宅的建筑風(fēng)格類似，但是要大很多。這個村子的建筑無一不是很老很老的那種。大屋前面已經(jīng)有很多村民了，我看見有不少身穿民俗服飾的阿婆在場，之外還有婦女帶著孩子，零零星星有幾個中年男人。這村子很少看見年輕男人。我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找那個昨晚和驚夢在一起的人，但是沒有看到，那個人在人群中應(yīng)該很顯眼。

村長帶領(lǐng)我們八個人，繞到儀式場的頭部，也就是一個"后臺"一樣的地方。他開始跟我們講述一會兒儀式的流程。

"其實沒什么，大學(xué)生們，你們不要緊張。我們村里的人從小到大都見過很多次了。一會兒這樣∶ 你們選出一個人來當(dāng)夢人，夢人一會兒跟我走，剩下的人就到后臺換衣服就行。完后等主持的夢老安排你們蒙上眼坐到臺上就行了。"

"還要蒙著眼睛嗎?"柳博問。

"對對對，一會兒故去人來了，臺上的人不能看。你們聽著就行。"

聽村長這么說，明知道形式是假的，還是有點發(fā)冷。

"換衣服是什么?"妤茱也開始問村長。

"不用換，就披上一個袍子就行。哎對了，你們選出誰來當(dāng)夢人了嗎?"

驚夢立即說道∶"村長，我來當(dāng)夢人。"

"好，小伙子。你一會兒跟我來。"村長摟過驚夢的肩膀，抓著他的手臂，像是測量他手臂肌肉一樣緊緊抓著。并且看驚夢的眼神有點意味深長，緊接著村長罕見地低聲說∶

"小伙子，你是落落的…….."

原來村長誤會驚夢和落落的關(guān)系了，村長下意識里肯定也是認(rèn)定我們選出來的人和落落關(guān)系最近。

"不，不是的。村長"驚夢解釋道，"我們都是落落的好朋友，我只是其中之一，并不是落落的男朋友。"

"好好好，好好好……"村長憨笑著表示無所謂。

"哎你這腿沒事吧?傷好些了?""夢人一會兒要做什么呢?"驚夢沒有理會村長的問候，接著問。

"你要稍微麻煩點。早上吃早餐了嗎"村長問他。

"吃過了.."

"好，那就好，一會兒儀式上服用'沉之前，再喝口米湯，要不胃口不舒服。"

"好。我有什么特別需要做的嗎?"驚夢還是不放心地問。

"沒事，小伙子，別害怕。跟我來，我跟你說……"村長神神秘秘單獨將驚夢拉走了，并示意我們往后臺走，去換衣服。

這個儀式場的構(gòu)造大概是∶

豎長的場地，占地約有網(wǎng)球場那么大。

尾部是入口大門，進去后，三分之二是木地板。前面幾排席地而坐的是觀眾席——暫且叫觀眾席。然后頭部是一個不足一米高的舞臺，舞臺大約有整個場地的三分一面積。舞臺側(cè)面是通往后臺的通道，所謂的后臺是個附屬建筑，這個建筑的入口算是整個場地的后門。

我們來到后門，這里能看出是后來建的，或者是翻新的。只有門口有一個老牌匾，用刻進去的漆字寫著"沉夢堂"。比較奇怪的是這幾個字下面還有字母標(biāo)注。寫得很擠，仔細看并不是漢語拼音，更不是英語。

后門進去之后，是兩個套間。面積其實也不小，加一起估計有五六十平米，這就是后臺了吧。外間和里間墻壁上都擺了一些老舊的東西，紫黑色木頭的老家具，還有一些字畫。我們在外間的站著，有些局促不安。里間只有昨晚村長介紹的那位主持儀式的老者，老者一襲白衣端正地坐在凳子上，貌似已經(jīng)換好儀式的禮服。和昨晚看到的一樣，他依然光著腳。我上前和那位老人禮貌地問好，老人并沒有作答，而是特別慈祥地點點頭。像是聽不懂卻表示客氣的外國人。

過了一會兒，我依然局促地杵在屋子中間。柳博在屋外，蹲靠在門口，好像還有些宿醉。依舊帶著口罩的熊貓倒背著手、彎著腰，像老干部參觀學(xué)習(xí)一樣，在里間外間東看看西看看。李可莉和妤茱不一會兒就挽著胳膊躲到屋外，妤茱路過我的時候皺了皺眉說霉味太重了。芫芫則對屋內(nèi)的陳列頗有興趣似的，仔細觀賞著這里擺放的古物。只有陸澤勇，找了屋里一個角落呆呆地坐著，神情恍惚。我看向他的時候，他對我露出一個肯定的微笑。像是安慰我別擔(dān)心，沒事的。

我也受不了這股霉味兒，趁機跑到了屋外透氣。

足足有半個多小時——期間我無數(shù)次查看手表。終于，村長帶著驚夢來了，跟隨而來的還有兩位中年女性。驚夢和兩位中年女性都換上了袍子，深藍色的布質(zhì)袍子。

驚夢面色沉重地朝我們點點頭。村長則笑哈哈，一個勁兒安慰我們不要緊張，并且招呼兩位女性幫我們換衣服。他自己帶著驚夢往里屋走。

這袍子布料比較厚重，有一些霉味，感覺應(yīng)該是隔了很久才使用一次。我們換好袍子，脫了鞋。在舞臺入口處排成一排。主持儀式的老人家坐在凳子上背靠墻壁，他低著頭，身體有規(guī)則地起伏，我才反應(yīng)過來老人家可能已經(jīng)等得睡著了……這時村長又笑哈哈地拿桌上的保溫瓶，給驚夢喝米湯。驚夢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說沒關(guān)系，自己胃很好不會有問題的。驚夢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袍子背后，赫然用紅線繡著三個字

沒錯，就是威落落三個字。正當(dāng)我心跳為此加速的時候，一位身穿袍子的婦女用黑色的寬布蒙上了我的眼睛。

"現(xiàn)在就要蒙上眼睛嗎?"我不禁大聲問。其實蒙上以后也能通過鼻子的間隙看到一點腳下地面。

"現(xiàn)在蒙上吧，上臺前就蒙上顯得規(guī)矩

哈哈哈。"村長說。

說實話，村長樂觀得略顯夸張的語氣，的確減輕了我的緊張。人在失去視覺以后，聽覺變得尤為敏感。村長洪亮的講話聲讓人安心。

"大學(xué)生們，就這樣了哈，咱們馬上就開始。"村長對我們說，"夢老，夢老!哎喲您都睡了，夢老啊，走了開始了!拿著您的寶貝，咱們?nèi)デ伴T那邊咯。"

我聽見村長和老人從身邊走過，還有之前一直忙來忙去的人們走動。我身邊就是剛才幫我們穿衣服的中年婦女，身后是妤茱。妤茱不經(jīng)意間拉住我的手，湊過來稱

"辭遠，你緊張嗎? "

"我還好，妤茱。你扶好可莉，還有你自己，注意點別激動哈。"我想起來的時候，妤茱也暈倒過。

我就這么拉著妤茱的手，站在那里，耳畔還是各種各樣的走動聲音?；腥灰凰查g，我問自己究竟是在哪?這是干什么呢?

此時此刻和一切和我原本在深圳的日常相差十萬八千里。罷了，我竟然想快點結(jié)束快點回去吧。

剛剛幫我穿衣服的中年女性好像又回到我的身邊，我問她∶

"我們這就上去了嗎? "

她說是的，叫我小心不要踩到袍子絆倒（我個子比較矮）。

于是我扶著她胳膊往前走，另一只手依然死死抓住妤茱的手。前面的人好像是芫芫，再前面應(yīng)該是男生三個人。我們慢慢地走向舞臺，幸好我能看到腳下一點點地面。走到舞臺上的時候，明顯感覺這個大屋子很空曠，臺下很多人在講話。兩位中年女性帶領(lǐng)我們，好像是一個個幫我們確定位置，然后扶著肩膀告訴我可以坐下來了。我們每個人應(yīng)該是隔開了一點空隙，按照一定位置坐的。我也分辨不清自己現(xiàn)在在什么位置，我只能看見我坐在紫紅色木地板上。有點慌，我試著小聲叫∶"芫芫……妤茱可莉……"

人聲有點嘈雜，沒有人回應(yīng)我，我就又加大了一點聲音喊她們。

終于我前方傳來芫芫的應(yīng)答聲，左側(cè)傳來妤茱的應(yīng)答聲。

"我在這，辭遠，你也別怕哈，沒關(guān)系的。"我聽到妤茱鼓勵我。

坐在有些冰冷的地板上，我們苦苦地等待—場不知所謂的儀式的開始。

過了幾分鐘。忽然一下，臺下的人聲安靜了。我聽見有音樂傳來，民族樂器，還有人聲低唱。感覺有點像唱戲，但又沒有唱戲那么高低婉轉(zhuǎn)，而是那種毫無感情的人聲低唱。音樂一直持續(xù)，除此之外一切安靜。不久后，我感覺有人走動，木地板有微微的震感。然后果然是主持儀式的老者，用蒼老的聲音，長長地呼喊出兩個字∶

"夢人……"

音樂的聲音加大了，光憑聲音我實在無法判斷現(xiàn)在什么情況、正在發(fā)生著什么事情。驚夢要代替死者說話嗎?我一想到這就非常害怕。然而過了好久，真的是好久，都只能聽到音樂的聲音。

這時候原本安靜的臺下好像開始有動靜，仔細聽去竟然是抽泣的聲音。一位年邁女性的聲音，用很重的方言呼喊"落落"兩個字。接著，又有村民喊落落的名字。音樂還在繼續(xù)，除此以外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將要發(fā)生什么呢?

我胸中積累了情緒有些抑制不住了……想哭，想嚎啕大哭。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思念落落。我不知道。

我實在忍不住情緒，于是傾斜身體，顫抖地往妤茱那邊拍地板。還好，很快妤茱就摸到了我的指尖，我們指尖勾在一起，分擔(dān)即將爆發(fā)的情緒。我的心才稍微安穩(wěn)了一點點。

空氣中木頭的霉味混合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有點像堅果和香料。臺下人群開始傳來微微躁動聲，但是被越來越大的音樂所掩蓋。那樂曲好像到了高潮，唱詞完全聽不懂，演唱依舊是毫無感情。我仿佛要進入亢

奮過后的倦怠，蜷縮成一團。我甚至開始胡思亂想∶覺得一會兒落落真的會附身在驚夢身上，真的會回來和我們訴說衷腸。果真如此的話，我又有什么可怕呢? 如果能再見落落一面該有多好……不，如果三年前的那個傍晚，我們沒有去上課而是陪在她身邊該有多好。我多么希望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是一場夢，落落沒有在那個傍晚尋短見，畢業(yè)后依然留在我們身邊，那該有多好…

這一刻我的眼淚終于涌出，我竭盡全力不哭出聲音，低著頭微微顫抖，只感覺苦澀的淚水順著鼻翼流到唇角。

突然，不遠處粗重的喘息聲傳來，我感覺到了動靜。喘息聲幾下變成了痛苦的呻吟，呻吟瞬間變成低吼。痛苦的低吼。是作為"夢人"的驚夢嗎?真的開始了嗎?

僅僅在數(shù)秒之后，痛苦的聲音爆發(fā)了，卻失去底氣，化作失聲的尖叫。這尖叫是真切的撕心裂肺。我等待著。

但耳畔傳來的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地板咚咚作響，很多腳步。"怎么了!""這是怎么了?!""叫人來!快!"

音樂中斷了，人們在大聲呼喊，場面亂作一團。我終于意識到情況不對，一下子摘下蒙眼的布帶。

眼睛難以適應(yīng)，眼前非?；璋?。昏暗之中，好幾個人圍著右前方的穿著袍子的人。是驚夢!倒在地上!穿著袍子的柳博和陸澤勇扶著他，他已經(jīng)不動了。

"快來人啊!快叫人來!"陸澤勇發(fā)瘋一樣怒吼。

臺下亂作一團，村長遲遲才跑過來，面露驚色，一下子撲到驚夢面前。

我已經(jīng)嚇傻了，只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耳畔其他聲音感覺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我趴在地上，正對著通往后臺的通道。我看見一個穿著跟我們一樣袍子的身影，快步走向通道。

忽然那個身影轉(zhuǎn)過頭，直接和我的眼神相對。我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一—那張臉是落落無疑。

落落和我眼神交匯，我看到她流露出痛苦和幽怨。那眼神令我心碎。

她猛然轉(zhuǎn)身，消失在通往后臺的通道。我失去了力氣，跪在地板上，一只手撐著地，一只手死命指著后臺的方向。人們都在圍著驚夢，沒有人看到我。一陣腳步聲從臺下傳來，猛地竄到臺上。是那個男人…是那個昨晚我見到和驚夢在一起的男人!他蹲在驚夢面前，推開其他人，貼近驚夢的頭。然后狂怒一般用拳頭砸向地板，砸出一聲巨響。他口中怒吼∶

"小何! !!"

我已經(jīng)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那一拳震動，也讓我順勢癱軟在地上。我覺得自己心臟跳動得太劇烈了，呼吸很困難，必須要臥倒忍一下。視線所及之處，在我的正對面一側(cè)，芫芫、妤茱、李可莉三個人環(huán)抱在一起，如同正在經(jīng)歷地震卻無處可躲一樣絕望。

接下來，一個事實擊中我，讓我失去了最后一點意識∶

妤茱剛剛并不在我的左側(cè)啊!剛剛和我勾著指尖的人——正是落落。驚夢此時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