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造的地板堅硬而帶著點寒意。
意外地令人平靜。
望著被裝上便宜電燈泡的天花板,任憑思緒運轉(zhuǎn)。
思考說了謊話的事、
想像和安思純警官邂逅的事、
搜尋所有想得到關(guān)于被殺害者的事、
然后像是要把所有思考都趕出去一般,閉上了眼瞼。
殘留在背后荷藹的手溫,也被地板所吞噬。
無話可說的傾盆大雨。
雖然氣象預告說過中午會放晴,但是連預報者自己都一副狐疑的樣子。
“今天不去也無所謂吧!”
難得在九點半前就起床的荷藹看了窗外的景色一眼,這么提議。
“……不,至少旅行前得去一次?!?/p>
委婉地拒絕,開始準備出門。
荷藹臉上堆著奇妙的表情而佇立。
徒步移動到指定的百貨公司需要四十分鐘以上的時間,因此十點左右就必須離開大廈。向荷藹借了黑色的折疊傘,往門外走去。
“啊,等一下。”
正要穿上污漬明顯的鞋子時,荷藹叫住了我。
然后把握在手中的口紅往嘴唇涂去。
把歪頭不解的我丟在一旁,涂完口紅后便狠狠吸住我的臉頰。
?!囊宦?,皮膚險些被吸的剝離。
“等一下,好痛啊!”
荷藹的嘴唇離開,然后看了一眼剛吸過的地方,滿足的微笑。
“不可以擦掉哦!”
“……一點點也不行?”
“不—可—以!”
把我的手撥開,拿著鏡子對著我。
比荷藹唇形更加豐厚的吻痕清楚地印在了上面,還附帶著一條長長的口水印。
“……我走了?!?/p>
“別搞外遇哦!”
被逼在外丟人現(xiàn)眼,我走出了房間
過了十點四十五分,到達站前的百貨公司。馬路上的積水已到可以測量水位的高度,踏出去的第一步就讓鞋子里的腳尖浸了水。
雖說是百貨公司,不過就是沾滿了鄉(xiāng)下土味的建筑物。如果和大都會里的大廈并列,這棟建筑物看起來就只有被欺負的孩子萎縮在一旁似的高度。
雖是這樣的百貨公司,但是沒想到在它設(shè)計用來躲雨的騎樓下居然棲息了一大群人,不分男女老幼地集中在那里。
甩干傘上的水之后將其折起,穿過自動門。迎面而來的是充滿精神的音樂以及與外面天氣做出明顯區(qū)隔的閃耀照明,還有又甜又香的氣味。
在入口處用塑膠套把傘套起來,然后站在樓層簡介的板子前。環(huán)顧周圍,找到了香甜氣味的發(fā)生源。是那種販賣把小麥或其他淀粉類物質(zhì)用水和過再用機器攪拌,發(fā)酵后再烘培的食物的商店,以三個字簡稱就是面包店。看來一樓似乎設(shè)有食品賣場。
然后,我的視線被面包店里一名奇特的客人給吸引了。默默地試吃著東西,是一名女性。那副打扮,讓人不知她是想引人注目還是想低調(diào)行事。
黑白相間大約印有五條左右橫紋的長袖襯衫,裙子的設(shè)計也相同。襯衫的尺寸非常大,右肩處隱約可見內(nèi)衣肩帶。另外,吸引人視線的還有接近白色的灰發(fā),在后頭部以發(fā)簪固定了一個時代錯誤的發(fā)髻。
那名女性似乎相當喜歡揉入了菠菜的綠色面包。但絕對不是想要把它放到托盤上去結(jié)帳的那種喜歡,而是把試吃用的一口面包不斷掃進肚子里的那種喜歡。那股氣勢,即使一個不小心把商品也塞進嘴巴,大概也沒有人敢提出異議吧!
對左顧右盼想要求善心人士挺身而出的店員投以同情,正當我想轉(zhuǎn)移視線的剎那——
那名女性呼地轉(zhuǎn)向我。
將鼓脹嘴里的東西單方向送往胃部,抓起插在傘筒的黃色雨傘,輕晃著手提包腳步輕盈地接近。藍色的運動鞋因在雨中移動過已不畏懼濕氣,踩在地板上沒發(fā)出一點摩擦聲響。
“啊,你好,我是安思純?!?/p>
在我面前站定,以柔和的笑容點頭。似乎已調(diào)查過阿文同學的長相。這也當然。
“啊,你好,我是阿文?!?/p>
面對身穿類似囚犯衣著的刑警,總之還是先打過招呼。
然后略帶無禮地觀賞那身打扮。
和我相約的人打扮雖然異常,但是更異常的還是臉蛋。
先不提小鼻子或眼睛小到像一條帶有光澤的線等,這種枝微末節(jié)的東西。
太年輕了。
年紀怎么看都跟我差不多。是化妝嗎?又或者顧戀醫(yī)生其實是留級達人?還是說她其實是利用特殊的波紋呼吸法達成細胞的活性化?
“我的臉上有少了什么嗎?”
撥著垂到眼睛的瀏海,思純小姐問道。
“說得也是……少了點藝術(shù)性。還有就是,希望可以多一點前衛(wèi)感吧!”
“真是藝術(shù)家式的意見,不愧是臉上被印了超大吻痕也能毫不羞愧地走在路上的人種啊!”
“啊啊,這個嗎,這是職業(yè)病。”
手指尖端碰了一下臉頰,像是想從思純小姐的視線下守護這個痕跡。我這個和義理人情完全無緣的三流品為什么沒有采取行動消除這個痕跡,即使被這么詢問也答不出原因。若硬要舉一個理由,大概就是因為所以如此這般吧!騙你的。
“刑警小姐也不遑多讓,不只試吃的東西,連貨架上的商品也吃免錢的,實在只能認為是誤用職權(quán)的極致蠻勇行為呢!”
安思純小姐仍然笑著。低著頭悲傷似地笑著:
“因為早上非常,非常擔心阿文同學愿不愿意來,根本吃不下飯啊!”
“所以才吃面包嗎,真是合理呢?!?/p>
“哎呀,真是伶牙俐齒。”
喔呵呵呵呵,學著某知名卡通的主婦在節(jié)目最后的笑聲。好像等一下就要無視于順序來個剪刀石頭布了。
談話中斷,和思純小姐一起漠視從面包賣場直射過來的怨憤視線,往電扶梯走去。很不好意思地聲明在先,我還是第一次來這一間百貨公司,因此關(guān)于前進方向就全權(quán)交由腳步充滿自信的思純小姐掌舵。
其間沒有特別交談,來到三樓,一起進入原本約好會合的地點——咖啡廳。以白色為基調(diào)的裝潢和從窗口望出去的天空很相配,演出一種黑白的世界觀。
“真的有咖啡廳呢?!?/p>
不自覺地,思純小姐泄漏自身的無計劃性。到底是天然呆還是愛開玩笑,真是難以判斷。
把傘插進傘筒之后,往里邊的座位走去。我也跟在后面,拉開焦茶色的椅子坐下。
“這樣的假日也不壞嘛,比起我同學和無謂地妄自尊大又熱血的社長一起為了提煉結(jié)晶鹽而拼命流汗進行社團活動相比,我這一邊可是和美麗的女性約會呢”
“哎呀呀,對我這么甜言蜜語,顧戀會生氣喔?!?/p>
“醫(yī)生會生氣?”
我的問題與思純小姐的回答在完成接球游戲前,服務生送來了水和小毛巾。對我臉頰上那個在業(yè)務過程中附著的唇形口紅印表情微妙地一瞥,但是直到拿出點菜單進行紀錄為止都保持了職業(yè)笑容,如此高度的職業(yè)意識博得了我的好感。
“我要可可,刑警小姐呢?”
“啊,不用這么客氣,直接使用你腦內(nèi)的昵稱就可以了?!?/p>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耶斯莫拉小姐想要點什么呢?”
耶斯莫拉小姐優(yōu)雅地遮起嘴角:
“豬排咖哩一人份?!?/p>
咦?剛剛在面包店里暴食的人格什么時候被替換掉了?
店員維持笑容完成點餐,折回廚房。
“你剛剛說醫(yī)生怎么了?”
思純小姐釋出含蓄的笑容:
“我說,她會嫉妒。因為那家伙從以前就很中意阿文同學。再說,顧念令人懷念的初戀是高中三年級時,對象還是個高中生呢?!?/p>
“聽到不是小學生我就安心了。”
“不過厲害的是,當時還有另一個喜歡她的高中生,可以說是三角關(guān)系吧!那真是愉快的校園生活呢?!迸c其說愉快,不如說奇怪。
思純小姐將水一口氣喝干,然后用小毛巾擦拭嘴角。
“阿文同學和我一樣都是年輕人。既然如此,能做的事就只有一個了?!?/p>
“正是如此?!?/p>
三十歲女性的語言有點難以理解,不過還是裝作理解的樣子附和。
“請問阿文同學的興趣是?”
“對戀愛的監(jiān)視攝影機略有興趣?!?/p>
“哎呀,真是個含蓄的人吶?!?/p>
思純小姐高雅地微笑。
“另外再加上深夜游蕩嗎?”
保持著微笑,思純小姐以游刃有余的態(tài)度發(fā)言。比嘴更能泄漏出真實的眼球被低垂的眼瞼覆蓋著,防止被人偷窺。
“畢竟是鄉(xiāng)下地方的不良少年。”
隨便找了個理由回答。
在那瞬間,就像抓到語病似的,驕傲的食指筆直指向我。
“我有異議!這里不是法庭,所以不需要證據(jù)。說謊是不好的喔,阿文同學?!?/p>
真是的,這句話該取其狹義還是廣義的意義呢?
把還想多沉浸在思考里的我拖出來的,是思純小姐接下來的言詞。
“阿文同學是鄉(xiāng)下地方的小混混?!?/p>
“……不愧是刑警小姐,真是明察秋毫?!?/p>
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我輸了。
“那么作為處罰,可以告訴我真正的理由嗎?”
變成要真正的理由了嗎?
拿起裝了水的玻璃杯貼近嘴邊,眺望窗外的景色。
不管我說真話或假話,這個人都不可能相信。
畢竟這個人持有的腦子深信我是殺人嫌疑犯。
她想要的并不是真相的證言,而是出自虛言的舉動。
“我知道了,就只對思純小姐坦白吧!”
“不是耶斯莫拉嗎?”
說著,她從手提包里取出薄荷煙抽了起來。
幾乎令我汗毛直豎的不快味道飄散開來。
“啊,對了,你討厭薄荷?!?/p>
“是的,非常。”
“那就捻滅吧!”仔細地把煙頭按熄。
似乎在表示,關(guān)于你的任何瑣事都已經(jīng)被看穿了喔!繞了很遠一大圈的牽制。
待臭味煙消霧散后,己方也開啟了炮火。
“在深夜游蕩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要抓住殺人狂?!?/p>
“哎呀呀,阿文同學是正義的伙伴嗎?”
“是的,正是如此。一星期還要當五天的搬家工人做社會服務呢。”
繼續(xù)沒有意義的反擊。不會犯下和這種人認真對話的愚行。
“我也很清楚你討厭警察。畢竟八年前就是警察搜索觸礁,最后是還阿文同學解決了事件?!?/p>
胃里有什么正在蠢動。
拿起杯子,將水送入唇中試圖鎮(zhèn)壓胃中的暴動。
八年前啊——
是打算從那里開始挖掘吧!
“當年打電話報警的是阿文同學沒錯吧?”
“是這樣嗎?我只有打錯電話的記憶?!?/p>
思純小姐對我的說詞比窗外雨聲還不在意,繼續(xù)說道:
“阿文同學很勇敢。在滿地尸體和傷患中冷靜地逃出去報警了。啊,說到這個,當時的證言是說記憶已經(jīng)混亂所以記不清楚……現(xiàn)在整理清楚了嗎?”
“就算想整理,有的記憶扉頁也已經(jīng)消失,要復原是不可能了喔!”
“還是想不起來到底是誰在那里殺了人嗎?”
“是的,完全。有沒有可能是因深深自責而自盡的凄美理由呢?”
騙你的。我很清楚他們絕不是那種令人欽佩的料。
“這樣啊……說得也是呢,硬是想出來也不好呢,荷藹就是個不好的前例?!?/p>
持續(xù)著強調(diào)悲痛的演技,再次丟出惡質(zhì)的名詞。
不過,只要不對此表現(xiàn)出特別的反應,思純小姐就不會繼續(xù)提及荷藹。
“話說回來,剛剛提到的殺人犯?!?/p>
啪地切回標準的笑容,思純小姐如此斷言:
“犯人是高中生。”
不只學生,而是已經(jīng)定位在高中生了啊?
“到底是以何種根據(jù)如此推斷?”
“這個嘛……首先,會鎖定為學生是因為固定的時間帶。”
“真是了無新意的推論呢?!?/p>
“幾次事件不論哪一件都是發(fā)生在平日的深夜或假日的早晨、午間以及假日的夜晚。而犯案頻率最高的時間帶是假日過中午左右……很容易了解呢!”
“偽裝成學生,但其實是待業(yè)中的大哥哥、大姊姊這條線呢?”
撐開細線般的眼睛,肩膀細微振動。人偶般的動作。
“說得也是,這也該列入考量吧!不過犯人果真那么深思熟慮嗎?連續(xù)幾件都偽裝成學生,即使警戒變嚴也不改變模式……如果會考慮到偽裝,應該也會考慮連續(xù)犯案后的缺點才是?!?/p>
“這么說也是?!?/p>
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同意哪一件事。
“從尸體損壞的程度來看,犯人有獵奇殺人傾向相當明顯。不過也有被害者完全沒有遭到肢解,犯人的性格可能很隨便吧!”
“這個嘛,我可沒辦法知道。”
“沒有顧慮,不加思考,在生活延長線上殺人的異端者,明顯不深思熟慮的犯人當然不會在意時間帶,只是配合自己的時間,就像晃去便利商店的路上順手犯案似的,這種感覺的學生就是我側(cè)寫的犯人圖像。”
已經(jīng)不需我的回應,逐漸變成了獨奏會。
而且還舉便利商店做例子。
這個人一定刨根掘底調(diào)查了很多事,抵得上一、兩個男性變態(tài)跟蹤狂呢!能用如此樂天的態(tài)度來面對她的人算是很了不起嗎?
“你看電視新聞嗎?報紙也無所謂。”
對這個改變話題的前兆,我點了頭。
“那么,應該也清楚最近兩件的詳細狀況吧!”
“詳不詳細我不知道,不過大致上曉得。第三個人是巡邏的保安,最近的則似乎是正在準備考試的精神衰弱高中生?!?/p>
對我的話語微拉長臉,然后空白了數(shù)秒。對因為無言的空白而表現(xiàn)出詫異的我,思純小姐毫不客氣地以目光來回搜尋。
“什么事?”
“你不累嗎,一直保持面無表情的樣子。”
“我想,要一直維持笑容才是重度勞動。”
尤其是對這幾年完全不記得有過笑容的我來說。
回到正題。
“這兩名犧牲者令人在意的還是時間帶。兩人被殺害的時間都被推斷在假日的深夜。但是在這之前的幾起事件都是發(fā)生在平日深夜或假日清晨、午問間,從來沒發(fā)生在假日深夜。”
甚至出現(xiàn)了棋子打在棋盤上的幻聽聲響,被緊追不舍的氣氛。
“當然,因為推論犯案是在空閑的時候進行所以才看得出變化……也就是說,這兩起事件發(fā)生的這個月,犯人的生活作息突然改變了吧?”
“即便使用語音上揚的疑問句語尾,我還是無法回答呢。”
“失禮了”,對面的人在唇角浮起一點薄薄的淡笑說道。
“在這種時期還要適應新的生活環(huán)境,犯人還真奇怪?!?/p>
仿佛我的名字叫做犯人的說法。
思純小姐為了編織下一輪文字而讓嘴巴暫時休息。似乎是顧慮到店員要送上可可。明明不是自己點的東西,卻還是對店員點頭致意。
端起白瓷杯子,杯緣就口。
“你很喜歡可可呢?!?/p>
目送店員離開后,再度發(fā)聲。
“是醫(yī)生告訴你的嗎?”
“不,是阿文同學的舅媽?!?/p>
從死角飛來意料之外的名字。
“其實我和阿文同學的舅舅、舅媽都認識喔,鄉(xiāng)下地方的橫向社會聯(lián)系還真有趣呢!”
“………………”
“常和我說阿文同學的事呢,哀嘆說平時都值夜班,而阿文同學卻一到假日就外出,老是沒什么機會好好碰面?!?/p>
“關(guān)于這個,我也該好好反省呢……”
正在強制體驗被牧豐犬逼入柵欄的心情。
不過,也有一絲熟練操作著詐欺買賣的愉悅。
“還有常常半夜跑出去,講也講不聽之類的。”
思純小姐的臺詞就像便宜的十六片拼圖,正一片片組合起來。
拼圖顯示的圖樣已經(jīng)很明白了,只是仔細小心地兜著圈子罷了。
“啊啊,不過最令他們擔心的事還是跟女朋友同居吧!荷藹小姐據(jù)說一天到晚和你黏在一起,真令單身的人羨慕啊!”
最后一片拼圖已經(jīng)拿在手上了。
“非常希望能參考一下荷藹小姐的生活習慣?!?/p>
然后這是最后一把。
這個人的意圖已經(jīng)很明白,時時刻刻顯示著。實在非常令人不快。
干涸的口內(nèi),滑動發(fā)汗般的舌頭加以潤濕,開口:
“就算不問,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了吧!”
目光朝向窗外,要說是移開視線也可以。雨勢變小了。
“說得也是,在咖哩端上來之前結(jié)束這個話題吧!”
思純小姐沒有光澤的瞳孔將我鎖定在中心點。
就這樣,比午餐的優(yōu)先順序來得低的話題迎向終點。
“不但是學生,最近行動受限,興趣是深夜游蕩……還有阿文同學是——高中生?!?/p>
“……原來如此?!?/p>
原來如此。
因為我是犯人,所以是高中生嗎?
真是高效率。
“呵呵……”
“嘻嘻,嘻嘻嘻嘻?!?/p>
唐突而同時地。
我與思純小姐按捺著聲音,惡心地笑了。
我的笑聲長。
思純小姐的笑聲短。
互相笑到臉頰像是要撕裂一般,在鄰桌的客人因此退避之后,思純小姐才止住笑聲。
“真是有趣的偵探游戲?!?/p>
”是啊,被刺探子虛烏有的東西,差點就供出自己沒做過的犯行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