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嵐想不通雙毛怎么會是這副德性。它和黑桑都是頂天立地的優(yōu)秀的狼,怎么會生下一匹嚴重雌化的狼兒呢?要不是它親身體驗過雙毛跨出產(chǎn)門時的陣痛,它簡直要懷疑雙毛的血統(tǒng)是否純正。雙毛是它和黑桑結(jié)合的產(chǎn)物,也是黑仔和藍魂兒的同胞兄弟,是什么原因使得雙毛種氣嚴重退化的呢?紫嵐為這個問題所困擾,想了許久,才用狼的線性思維推斷出結(jié)論:是自己一年來先是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黑仔身上,后是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藍魂兒身上,忽視了雙毛的身心成長,特別是在食物分配方面,經(jīng)常因偏愛黑仔和藍魂兒而委屈了雙毛,嚴重的營養(yǎng)不足致使雙毛比同齡幼狼都長得矮小,體格羸弱自然力量不足,力量不足自然精神委靡,精神委靡自然膽魄渺小。
紫嵐想到這里,未免有點內(nèi)疚,但同時也為自己找到了問題的癥結(jié)感到高興。它相信,只要讓雙毛的身體壯實起來,精神上的缺陷是能不攻自破的。
眼下,要獲得豐裕的食物并不困難。
殘雪已經(jīng)融化,鵝黃色的草芽已長出兩三寸高了,尕瑪爾草原一片新綠。雪線又退回到日曲卡雪山的山腰間去了,蟄伏的蟲獸被春雷驚醒被陽光催逼著從洞穴、山洼、地縫、樹根里鉆出來,世界生機盎然。那些為躲避暴風雪遠遷他鄉(xiāng)的鹿群和羊群,也匆匆返回故土,貪婪地咀嚼肥嫩的草芽,以補充冬天的消耗。
羊吃草,狼吃羊,狼糞又滋潤青草,自然界的生態(tài)鏈環(huán)環(huán)相扣。
到處都是美味的食物,對狼來說。
狼群已解體了,紫嵐攜帶著雙毛和媚媚重又回到了已闊別半年的石洞。穿過葛藤鉆進洞去,突然間紫嵐覺得石洞比原先寬敞了許多。其實石洞的容積和原來一樣,是因為少了藍魂兒,石洞才顯得空落落的。想起藍魂兒,紫嵐一顆心又像被雷電擊中似的痙攣抽搐,頓時有一種精疲力竭的衰老的感覺。唉,死的已經(jīng)死了,悲哀也是白搭,紫嵐想,重要的是要讓還活著的活出點名堂來。
它開始著手重新塑造雙毛的形象,從肉體到精神。
它已經(jīng)不是去年春天的紫嵐了,那時它懷著身孕,很難捕捉到獵物?,F(xiàn)在它身上已沒什么負擔了,身邊還有雙毛和媚媚當助手,雖然撲咬手段還顯得稚嫩,但至少可以替它堵截竄逃的獵物,替它吶喊助威。覓食已不再是一種負擔,而成為一種娛樂和享受,每次都不落空,每天都滿載而歸。遇著草兔、狗獾、樹蛙這類小動物,它已懶得費力去追攆,它專門挑選馬鹿、麂子、巖羊這類肉質(zhì)細膩血漿又具有滋補功效的動物作為日常食譜。每次將獵物撲擊倒地,趁獵物還未斷氣血液還未凝固,就讓雙毛咬破獵物頸側(cè)的動脈血管,飽吮一頓滾燙的血漿,并把獵物的心、肝、腸子盡量先滿足雙毛的食欲。
春天和夏天一眨眼就過去了。
這種喂養(yǎng)方法確實有奇效,雙毛個頭猛躥,幾乎是一天一個變化。到了秋天,雙毛已足足比紫嵐高出半個肩胛,上半身的黑毛光滑得就像涂了一層彩釉,腹部和四肢的褐黃色的毛色由淡變濃,呈現(xiàn)出一種栗紅色的光澤;軟耷的脊梁神氣地弓凸出來,干瘦的胸脯和四肢爆突出一塊塊結(jié)實的腱子肉,半年前臉上那種委靡的神情消失得無影無蹤,臉色變得開朗而充滿自信。從外表看,雙毛已是一匹長得挺帥氣的大公狼了。
在紫嵐大半年時間的精心傳授下,雙毛的捕食技藝也日趨成熟,在向亡命奔逃的麂子撲擊時,尖利的狼爪能像釘子似的深深嵌進麂子皮囊,狼牙能在奔跑顛簸中準確地一口咬斷麂子的喉管。
望著已按自己預(yù)想成長起來了的雙毛,紫嵐心里充滿了自豪。它考慮著怎樣在即將來臨的冬天在狼群中讓雙毛嶄露頭角,為日后爭奪狼王寶座鋪墊下基礎(chǔ),等到下一個冬天,就能把自己夢寐以求的理想付諸實施了。
紫嵐以為,過去雙毛身上顯露出來的精神缺陷,早已隨著身體的發(fā)育壯實,捕食技藝的成熟和完美,消失于無形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冬天,散居在尕瑪爾草原角角落落的狼們又按自然屬性麇集成群了。紫嵐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大半年的心血算是白費了,雙毛身上的精神缺陷根本沒有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樣消失掉,甚至沒有任何淡化或削減。遇到同齡公狼,仍然卑怯地龜縮在一旁,其實雙毛的體格比它們都要壯實得多,理應(yīng)成為它們的中心的;獵食時,雙毛仍然扮演吶喊助威的角色,這種小角色在狼群中是頂不起眼的,若論撲咬技藝,雙毛比任何一匹公狼都不遜色,完全可以在這種場合表現(xiàn)自己的;在狼王洛戛面前,雙毛一副低眉順眼的奴才相,對洛戛的每一個號令,都立刻響應(yīng)并執(zhí)行,從來不表示異議……
有好幾次,紫嵐朝雙毛的屁股又撕又咬,威逼它放棄撿食人家吃剩的肉末和骨碴兒,用狼爪和狼牙擠進正在瘋搶狂吃的狼圈,但雙毛竟然嚇得瑟瑟發(fā)抖,寧肯屁股被撕咬得鮮血淋漓,也不敢去和公狼們爭搶食物。
雙毛似乎已心甘情愿做一匹狼群中地位最末等的平庸的草狼,毫無怨言地做洛戛麾下最馴服的臣民。
好一個窩囊廢。
紫嵐這才徹底看清,狼兒雙毛雖然在體格上已發(fā)育成熟,但在精神上卻還是個侏儒。造成這個不幸悲劇的原因,很明顯,是在雙毛斷乳期前后,自己因為偏愛黑仔和藍魂兒,便有意無意地把雙毛擺在一個可有可無的位置上,甚至更糟,它常常被兩位哥哥戲弄和欺凌,從小養(yǎng)成了一種自卑意識。
紫嵐想起來了,在黑仔還沒有被金雕叼走前,有一次雙毛在石洞里捉到一只全身淺綠色的蛤蟆,正逗弄時,被黑仔發(fā)現(xiàn),黑仔蠻不講理地上來搶奪,雙毛不愿意,摟著黑仔在石洞里扭打起來。黑仔雖然力氣比雙毛大,但彼此都是剛出世不久的狼崽,狼牙和狼爪都還稚嫩,是很難把雙毛徹底制伏的;雙毛雖然占了下風,卻很頑強,被黑仔仰面壓倒在底下,仍不斷地用兩條前爪撕抓黑仔的心窩,雙毛一定是覺得自己無緣無故受到欺凌,很不服氣。就在黑仔和雙毛打成一團時,它恰巧從外面覓食回來,見狀大怒,黑仔是它選定的未來狼王,理應(yīng)養(yǎng)成為所欲為的作風,豈容抗拒?這時,黑仔正為自己久戰(zhàn)未能取勝而急得嗚嗚亂叫呢。紫嵐撲過去,在雙毛的前腿內(nèi)側(cè)咬了一口,雙毛立刻被制住了,黑仔得意揚揚地把淺綠色蛤蟆占為已有,玩弄于股掌之間。雙毛委屈地縮在石洞的角落嗚嗚叫著,并用仇恨的眼光盯視著黑仔。紫嵐又撲過去,在雙毛的肩胛和脊背上咬了幾口,它要讓雙毛認清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在未來的狼王面前恪守規(guī)矩。
雙毛果然被徹底制伏了,隔天黑仔又來搶奪它正在玩耍的一只山耗子時,不但沒反抗,還恭順地去舔黑仔的后爪……
哺乳期前后是狼的性格的定型階段,好比窯內(nèi)的磚塊,一旦燒得畸形,是很難糾正的。
要是它紫嵐現(xiàn)在膝下還有兩匹狼兒,它一定會放棄重新塑造雙毛形象的努力的。已經(jīng)定型的磚塊是很難改變其形狀的,還不如重新打一塊泥坯重新用窯火燒煉省事省心得多呢。但紫嵐已不可能有第二種選擇。它只剩下雙毛了,當然還有媚媚,但媚媚是匹母狼,母狼是不可能爭奪狼王寶座的。雙毛是唯一可以繼承黑桑遺愿的狼兒,它只能正視這個現(xiàn)實,即便付出更大的力氣和代價,也要把雙毛這顆畸形的狼心扭正過來。
整整一個漫長的冬天,紫嵐全副身心都投放到重新塑造雙毛形象的工程中。它一會兒用溫柔的母愛和熱情的鼓勵,一會兒用饑餓挾迫或毆打威逼,可說是軟硬兼施,恩威并重,傳統(tǒng)的教育手段全使上了??蛇@些在黑仔和藍魂兒身上很靈驗的教育手段原封不動地套用到雙毛身上卻失去了效力。有一次,紫嵐又看見那匹名叫黃犢的禿尾巴公狼無緣無故地追咬雙毛,雙毛哀嚎著在雪地里奔逃,便又氣又急,躥過去截住了雙毛的逃路,先是瞪起狼眼發(fā)出嚴厲的警告:轉(zhuǎn)過身去,用你并不比別的公狼遜色的牙和爪,向欺凌你的黃犢復(fù)仇!雙毛用充滿畏懼的眼光向后瞄了瞄,不敢轉(zhuǎn)過身去,而是臥在雪地里,用兩條前爪在松軟的積雪中刨出個洞,將臉埋進雪洞里,似乎這樣就可以逃避來自身后的黃犢的威脅和來自前面的狼母的懲罰。軟弱到了極點,也愚蠢到了極點。紫嵐一怒之下,跳過去在雙毛的后頸咬了一口,它咬得太狠了,雙毛的后頸裂開一個很深的口子,翻卷出白白的肉,滴下一串殷紅的血。雙毛慘叫一聲,跳起來,逃向茫茫雪野。
雙毛雖然很自卑,但智商并不低,它也曉得狼母紫嵐想讓它出狼頭地,成為獨領(lǐng)風騷的狼王。它也曾想過好好地表現(xiàn)一番,以討得紫嵐的歡心。但它從小受到冷遇,在黑仔和藍魂兒面前抬不起頭,它已習慣了在強者的陰影中生活,習慣了被遺忘,養(yǎng)成了根深蒂固的自卑心理。它總覺得自己是弱者,站在同齡的公狼面前,還未撕咬,心理上就已經(jīng)敗下陣來。久而久之,它養(yǎng)成了這樣一種習慣,用退縮來求得和平,用謙讓來平息紛爭,只要承認自己低賤,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它也曉得自己這種卑微的心理對按照嚴酷的叢林法則生存的狼來說,是一種致命的毒素。它也想脫胎換骨重新做狼的,但要改變一匹狼的秉性談何容易啊。
雙毛逃得飛快,頭也不回地逃離了狼群。開始紫嵐并不介意,還以為雙毛只是暫時躲避,但當天夜晚和第二天白天都不見雙毛返回狼群,紫嵐這才著急起來。一匹孤狼離開了群體力量,在冰天雪地里是很難生存的,更何況雙毛這種德性,不被雪豹充饑,也一定會成為雪地餓殍。紫嵐雖然恨雙毛不成器,但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寶貝,是剩下的唯一希望,于是便到處去尋找。它整整找了一天一夜,才在日曲卡雪山南麓一個僻靜的山坳里找到雙毛。雙毛蜷縮在一棵樹下,在尖嘯的風雪中瑟瑟發(fā)抖,已經(jīng)快凍成冰棍了。見到它,有氣無力地哀嚎兩聲,餓得連站也站不起來了。它失望極了。寶貝,你真的寧肯離群出逃活活餓死,也沒有勇氣同向你挑釁的黃犢拼命嗎?
盡管憤慨,紫嵐還是冒著風雪嚴寒鉆進樹林逮了一只雪雉給雙毛充饑,然后將雙毛帶回了狼群。
難道雙毛真的是朽木不可雕了?不,紫嵐至死也不相信自己會生下個孬種。一定是自己使用的傳統(tǒng)教育手段太陳舊太迂腐了,它想,雙毛的自卑感是特殊環(huán)境下養(yǎng)成的特殊心態(tài),應(yīng)當用特殊的教育手段使其改觀和逆轉(zhuǎn)。
冬天結(jié)束時,紫嵐已設(shè)計出一套嶄新的教育手段,并在狼群解體的翌日,便立刻著手實施。
二
從回到棲身的石洞的第一天起,紫嵐就把自己身上那種母狼的慈祥深深鎖藏在心底,換成一副陰沉狠毒的面孔。它設(shè)計的其實是一種模擬訓(xùn)練,它把自己這個小小的家庭當做縮小了的狼群,自己扮演一個脾氣暴躁性格乖戾的狼王角色,讓媚媚做自己的伙伴,把雙毛置于受奴役的地位。
為了獲得理想效果,假戲必須真演。
它對雙毛實行無情的暴力統(tǒng)治,捕食時,強迫雙毛第一個朝獵物撲去,強迫雙毛拼命追攆,不管雙毛累得口吐白沫還是累得四腳抽搐,也從不憐憫。而它和媚媚,只在獵物拒捕或以死相拼的關(guān)鍵時刻才撲上去幫忙,大部分時間都悠閑地站在一旁看著雙毛疲于奔命。一旦發(fā)現(xiàn)雙毛在追捕時想偷懶或?;^,它便立刻撲到雙毛身上又撕又咬。撕是真撕,咬是真咬,非要撕掉毛咬出血才勉強罷休。懲罰過后又立刻威逼雙毛繼續(xù)去拼命追攆獵物。你地位最末等,活該干這樣的苦力活。
當捕獲到獵物后,紫嵐又立刻把雙毛驅(qū)趕開,先自己敞開懷享受一番,然后由媚媚盡情飽餐一頓,最后才輪到雙毛,這時,只剩下難以下咽的皮囊和僅沾著一點肉末星子的骨骼了。有時,獵物體積龐大,它和媚媚無法把內(nèi)臟和好肉全部吃光,也不肯留給雙毛受用;它惡作劇地把獵物的內(nèi)臟和好肉扔下懸崖,或拖回石洞,讓其變質(zhì)生蛆,招引無數(shù)綠頭蒼蠅。
你生悶氣去吧,你是平庸的草狼,你沒有資格吃這些美味的內(nèi)臟和上等的好肉!
即便是飽餐一頓后在草原上溜達消食,紫嵐也絕不會讓雙毛過得舒坦。媚媚可以鉆進姹紫嫣紅的野花叢中玩耍,可以追蝴蝶撲蜻蜓盡情嬉鬧,但雙毛卻沒有權(quán)利玩樂,只能像個馬弁像個奴才似的跟在紫嵐身后,稍不順眼,便會招來紫嵐的一頓打。
在棲身的石洞里,沒有紫嵐的應(yīng)允,雙毛是不能擅自出洞的。早春,天氣還沒徹底轉(zhuǎn)暖時,夜晚睡覺,紫嵐和媚媚睡在石洞底端,那兒吹不到冷風,溫暖愜意;讓雙毛躺在洞口,遮擋早春料峭的寒風和黎明冰涼的晨露。有幾次睡到半夜,雙毛大概是凍醒了,悄悄地移到洞的中央來睡,紫嵐總能及時驚醒,兇狠地用牙和爪將雙毛教訓(xùn)一頓,重新趕到洞口去睡。
你是地位卑微的草狼,天生的賤骨頭,只配用自己的身體為狼王遮風擋雨。
有時候,雙毛小心謹慎地生活,完全按照紫嵐的意愿行事,挑不出任何毛病來。即使這樣,紫嵐也不會讓雙毛過得安逸,它會無緣無故地跳將起來,把雙毛咬得鮮血淋漓。
雙毛的眼角泌出委屈的淚。
哭什么!你是沒用的廢物,天生的膿包,活該成為狼王的玩物,成為狼王的出氣筒,成為狼王磨礪牙和爪的練習對象。你不用感到委屈,感到委屈也沒有用,你根本不用費腦筋去想自己犯了什么過錯,為什么會受到血的懲罰。欺負你是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借口,也不需要找茬子的。你地位低卑,這就是欺負你的最佳理由。
紫嵐還常常慫恿媚媚戲弄和凌辱雙毛。媚媚鬼點子多,戲弄得別出心裁且花樣翻新。有一次,媚媚逮到一只青蛙,讓雙毛站在太陽底下用前爪踩住青蛙的背,既不能把青蛙踩死,也不能讓青蛙逃脫。雙毛在太陽底下整整站了一個下午,狼毛都差一點給初夏炙熱的陽光烤焦了……
你既然自甘平庸,那么,誰都可以朝你尿尿,誰都可以把你踩在腳底下。
雙毛明顯消瘦了,到了夏天,已瘦得腹部露出了一根根肋骨。它的狼眼里已沒有寧靜和自信的光彩,而只有恐懼。它唯命是從,隨時都在觀察紫嵐的臉色,生怕紫嵐不高興,它甚至忘記了自己已是一匹即將成年的公狼,會神經(jīng)質(zhì)地又蹦又跳,在地上打滾,做出種種只有初生的狼崽才能做得出來的獻媚邀寵的舉動,以期討得紫嵐的歡心,少受點皮肉之苦。
紫嵐并不欣賞,反而懲罰得更厲害。
雙毛整天惶惶然,凄凄然,像在油鍋里煎熬,像在地獄中生活。
你不是愿意做洛戛麾下最馴服的臣民嗎?那你就嘗嘗被統(tǒng)治者的滋味吧,酸甜苦辣咸,你慢慢地品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