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落日,金家主院兩層樓里忙得人仰馬翻,只因阿福錯手將燒著木柴的爐子打翻,火星子燒到了椅子下的羊毛地毯,像是應(yīng)和著他們家,隔著一條街外鞭炮聲噼里啪啦地響成一片。
端著水盆的下人進出來去都似打仗,踏得樓梯地板冬冬作響。今年是葛姨太第一次以女主人的姿態(tài)來操辦家里的大小事,在小正月里竟然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事情,她又急又氣的連廣東口音都出來了。
金俊綿看著忍不住發(fā)笑,幸好李四在側(cè)房朝他招手,不等葛姨側(cè)頭看是誰在笑,他便風風火火跑去接電話。
鹿晗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手托著腮幫子,就聽接起的電話那頭一陣乒呤乓啷。好熱鬧,與在三姨太和四姨太被喝令回房反省后,清凈的吳家相比。
望著被擺放整齊的家具,早已經(jīng)來來回回的擦拭地板,終于等到了金俊綿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
“你家著火啦?”鹿晗半玩笑著說。
“是啊,你怎么知道?”
鹿晗頓了一頓,“你怎么突然變得有趣了?”
“一直如此?!苯鹂【d揣測著開口,“今年去墓園嗎?”
“不去了。”鹿晗輕輕一偏頭,稍長的劉海遮到了眼睛,“人都死了,年年都去,也不會從土里蹦出來?!?/p>
金俊綿一時半響接不上話。鹿晗見仆人抱著一疊被單下樓來,揉了揉眼睛,說道,“就是跟你道聲好,掛了?!?/p>
李阿姨見迎面走來的鹿晗眼眶紅了一圈,剛要開口,卻聽他說,“頭發(fā)太長該剪了,適才刺到眼睛怪疼的?!?/p>
鹿晗笑著與她擦肩而過,雙手插在褲袋里,一副悠閑的樣子上樓去。那間房的門是半掩著的,隱隱的人聲從里頭傳來,鹿晗輕手輕腳的上前,聲音愈近愈清晰。
直至面對著那扇門,鹿晗愣在了門口半響,才用力的把門推開,就這么僵直的盯著吳亦凡瞧。
書桌后的人明顯比鹿晗要鎮(zhèn)靜,對著電話那頭說,“一會兒再掛給你,具體我們約個時間再談?!?/p>
語畢,他將電話放下,未開口,鹿晗卻先冷笑對著他說,“以后記得要說這種事情,請把門關(guān)好?!?/p>
吳亦凡站起身來,指尖剛觸及桌上的一本冊子,就被鹿晗搶了去,攥在手里。鹿晗步步后退,背手將門關(guān)上,低聲卻又憤憤的質(zhì)問,“你想把這名冊賣給日本人?”
吳亦凡緩緩垂下手,說著,“今日是你姑母祭日,不去墓園嗎?”
“少來轉(zhuǎn)移話題!”
他舉起手里的冊子,捏的很緊,咬了咬嘴唇,瞪著吳亦凡說道,“你知不知道,要是被抓到……你會死的!”
吳亦凡擰起眉頭,壓低了聲音,“鹿晗,你……”
沒料鹿晗瀟灑的伸出手打斷他將要開的口,道,“你不用說什么,我有自知之明?!?/p>
吳亦凡卻不得其意,神色復雜的看著他。
鹿晗揚起下巴,瞅著他說,“不然你以為,為什么我對你句句帶刺的疏遠?!?/p>
而后,他又抿起嘴,像是咽下一聲嘆息,“因為我知道我擁有不了你?!?/p>
吳亦凡的神情絲毫沒有感到驚訝,反而垂下了眼簾,半響,抬眼望向身前的人。他欲要開口,突兀響起的敲門聲,讓屋里兩人都怔了怔。
還沒來得急反應(yīng),門外的人開了進來,那略帶沙啞的嗓音里還有厚重的壓迫感,“你們在聊什么?”
鹿晗用力一吸鼻子,瞬間換上一張?zhí)谷粺o事的表情,回身對吳宏炎揚了揚手里的本子,說道,“我偷亦凡的日記,被發(fā)現(xiàn)了?!?/p>
“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從小有什么事,我又不是不知道……”鹿晗看著吳亦凡說道,又當著吳宏炎的面將手里的冊子藏在身后。
吳宏炎的眼神在他倆間來回掃視,似消除了一些疑惑,沖鹿晗問道,“吳世勛去哪了?”
鹿晗明知吳世勛早已經(jīng)出去了,還要裝模做樣的應(yīng)道,“剛才看見他回房間了?”
待吳宏炎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鹿晗等了三秒,在安靜的空間里立刻跳了起來,“完蛋了!”
他想要沖出去想辦法通知吳世勛時,卻被臂上一股拉力,強制回過身,撞進吳亦凡眼里。
“鹿晗?!眳且喾怖∷?,定定地說道,“一,我從來沒有強迫你做任何事。二,若你不愿意幫我,我更不會怪你。三……”
他頓了頓,“對不起?!?/p>
“你不如不說!”鹿晗意外的對著他吼道,讓吳亦凡一下無所適從。
他瞪著吳亦凡的神情,沒有一秒就松懈了下來,疲憊的彎下了腰,雙手撐著膝蓋。
“吳亦凡你別說對不起……”他喉間像是泛起一陣酸意,淹沒了全身。
吳亦凡聽見,他細不可聞的說著,“別把我所有的奢望都封死了。”
像被銬住了雙手雙腳,吳亦凡邁不出去,不能碰眼前的人,盡管他的看起來需要有人抱住。
他把鹿晗寫進劇本里,情節(jié)迂回曲折,亦真亦假。
許是愧疚,他不忍鹿晗受到太多的傷害,才不給他任何機會。因為從來不曾得到,也就不會為失去而傷懷。
卻也忘了,紙上的墨越濃,越化不開。如此,吳亦也看到了自己,被困在了里面。
“你我也到成家的年齡,不出意外,年后我會和王弗倫的女兒訂婚?!?/p>
鹿晗低下頭的頭,讓吳亦凡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可鹿晗將名冊拍在他懷里,笑說,“你還是死了好?!钡臅r候,他從沒有見過,鹿晗笑的怎么難看。
難看到,讓吳亦凡不敢再與他對視,只能深深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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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是夜了,四街五巷擺起了叮叮當當?shù)蔫尮某?,街尾雜耍班子好聲響成一片。金家里到處都是喧囂熱鬧,只有金俊綿住的小樓里,披紅掛彩的安安靜靜。
在人群里的青年一身藏青色,很難發(fā)現(xiàn)他在袖底的手牽著身邊的人,那人雖是男子卻膚如雪脂,目如湖泊溫文如水。
一欄五米長的燈謎攤子甚是壯觀,吳世勛撿起一個,拉到眼前瞧。金俊綿好奇的湊上去,在離他耳根不到一寸的地方,是吳世勛說話間吐露的溫氣。
他一字一字地念著紅紙上的謎語,“蘇小妹三難新郎,答一首五言唐詩……”
金俊綿側(cè)目,盯著他認真的皺起眉頭思考的樣子,忍不住要笑。
在預料之外的是,吳世勛眉頭突然舒展,胸有成竹的對著攤主說著,“量君多少才?!?/p>
此刻,吳世勛眼里的光點,比掛滿了一街的彩燈還要閃爍。金俊綿來不及回神,就見吳世勛拎著一只贏回的彩燈,沖著他笑了。
金俊綿接過燈,心中暗說不妙,一點一點,逃不出去了。
路過酒樓里吃酒的席上觥籌交錯人聲鼎沸,一身戎裝的男人從黑色轎車里下來,吳世勛敏銳的遠遠就瞧見了,輕輕松開金俊綿的手,對他小聲說了句,“到橋上等我。”
說完便接連后退,在人群中穿梭而走。金俊綿回頭,正好與那中年男人對上視線,只一眼,他便跨入酒樓里。
似有在報上見過,金俊綿毫不費勁的就想起了他的官銜和名字——江北都統(tǒng),王弗倫。
金信三也曾和他說過,此人是吳宏炎的老相識,家里只有一個女兒也到婚配年紀,最佳夫婿,不是他的吳世勛,也會是吳亦凡。
河上有薄冰,連不成片。他站在拱形石橋上,也不知誰給兩岸的枯樹干都掛上了小燈。
望著燈跑了神的金俊綿,被身后孩子稚嫩的聲音喚回了神。那孩子扯著母親的手,嚷著,“阿媽快看好多天燈!”
金俊綿抬頭,離不開眼了。
大片大片的天燈,前赴后繼的往去,像從地上落到天上的雪。
吳世勛跑到橋下,一步步緩緩走到他身邊時,喘著的粗氣已經(jīng)平息了。金俊綿知道他來了,卻還舍不得離開這片壯麗的天燈景。
他喃喃,“真好看。”
“嗯……好看。”吳世勛笑著凝視金俊綿的側(cè)臉,不愿意把目光分給其他的地方。
待到金俊綿終于轉(zhuǎn)頭,去瞧身邊的人時,不偏不倚,掉進那小孩的陷阱里了。
吳世勛不知他為何看著自己愣了愣,又急忙偏過頭去,只好撇撇嘴,“聽說今晚的天燈一塊大洋一支?!?/p>
“不是你放的?”金俊綿脫口而出。
吳世勛定了一會兒,一臉迷茫的看著他。
金俊綿點點頭,自語,“也是?!?/p>
他真的想太多,吳世勛這個小破孩,也許心思還未細膩到,會做這種事情。
“是什么?”
金俊綿搖搖頭,主動牽住吳世勛冰涼的手,說道,“好冷,我們下去吧。”
吳世勛望著金俊綿的背影有一響的失魂,感覺到手心的溫度是真的,立馬又笑開了。吳世勛將手掌伸開與他十指相扣,不留縫隙。
隔著街外巷子里有一家甚安靜的茶館,老板躺在柜臺后睡著了。吳世勛拉著金俊綿上了空無一人的二樓,倚著窗口坐下,吳世勛又起身下樓去,回來時手里端著一盆小爐。
金俊綿笑問,“從哪來的?”
“店里借的?!眳鞘绖字噶酥干砗?,又彎下腰忙著點起了爐火。
“不回去真的沒關(guān)系嗎?”金俊綿有些擔心的問道。
吳世勛用手背碰了碰漸漸開始溫熱的爐子,“沒事的,我已經(jīng)和鹿哥說好了?!?/p>
過完這個元宵,不多時便要鶯飛草長,楊柳新晴。金俊綿聽聞江南的春初,花瓣紛飛如雪,夾桃擁李,他卻從未見過。
聽金俊綿講完一串話,四周靜悄悄。吳世勛摸了摸鼻子,不經(jīng)意的看向別處,問道,“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樣子的?”
“有時候你像迷路了,想要在這里落腳,又不由自主的往前望去。”金俊綿想了想,“但你很聰明,就像剛才不假思索的就能說出謎底。”
吳世勛不滿這個回答,正當要他重說時,金俊綿偏頭,望著他的眼睛,接著道,“然后你篤定的樣子,卻成了我心里的謎題。”
吳世勛問,“那答案是什么?”
他答,“是害怕世俗的譴責,又祈求與你相守?!?/p>
金俊綿嘗到一股獨特的清香和寒氣,在舌尖涌出。
遠處的老宅前,替吳世勛放燈的兩個小孩,放完了最后的兩盞燈,坐在石階上。他們還不知道,在這匆忙而倉皇的人間,是留不住天燈的。
人們用千萬種方式去愛一個人,而我也走了許多的彎路。
但真正能做到的,或許只有那一種,就是對你好。
并且,只對你好。
因此,俊綿你要原諒我所有的任性,都是害怕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