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雪落白頭
長安城的初雪落得悄無聲息,卻將琉璃瓦下的雕梁畫棟染成了蒼茫的素白。暮色里,桂樹枝椏裹著薄冰垂向宮檐,仿佛千萬根被歲月凝固的銀絲,輕輕一碰便會碎成齏粉。楚喬抱著藥碗倚在窗邊,望著冰晶在指尖融化,恍惚間竟覺得那是燕洵鬢角的白發(fā),正一寸寸消逝于她溫熱的掌心。
寢殿內燭火搖曳,藥香混著殘余的桂子氣息,在暖爐蒸騰的熱氣中交織浮沉。燕洵闔目靜臥于紫繡錦衾之中,胸膛的起伏輕微如雪片飄落。自千秋節(jié)以來,他鮮少清醒,楚喬也放下了所有龐雜的人事,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燕洵“阿楚,阿楚……”
男人輕聲囈語,卻并沒有醒,楚喬忽然發(fā)現(xiàn)燕洵的睫毛在顫動。她放下藥碗湊近細看,卻見他在昏睡中眉峰微蹙,霜雪般的睫毛在眼瞼投下蝶翼般的陰影——她罕有認真端詳他的容貌。月光透過冰裂紋窗欞,將他蒼白的輪廓雕琢成玉山將傾的剪影,配上那高挺的鼻梁,倒像名家筆下的寫意山痕。
指尖鬼使神差撫上他眉骨,驚覺這幅凌厲的骨相下竟藏著江南煙雨般的溫潤。她突然想起最初的最初,少年世子銀鞍白馬踏破血色殘陽,箭袖翻飛間驚鴻一瞥的側臉,也曾讓滿長安的貴女們摔碎了懷中的滿捧絹花。
楚喬“原來你生得這般好看……”
她喃喃自語,指尖劃過他微凹的唇線。連年血戰(zhàn),這張嘴咬碎過敵人射來的暗箭,也曾在靈犀城的夜晚,含化姜糖水喂進她凍僵的唇間。此刻蒼白的唇瓣微微翕動,竟似誘人采擷的冰玉蘭。
夫妻相伴三十載,有些事早已無需羞澀,她心中暗想,便輕柔地貼近了……
貳.血痕如梅
五更天將明未明時,楚喬忽覺掌心發(fā)癢。垂眸見燕洵昏沉中無意識蹭著她手掌,霜發(fā)散落枕畔如銀河傾泄。晨光漫過窗紗,為他凌厲的下頜鍍上金邊,竟似佛窟壁畫中的神佛修羅——美得驚心動魄,又讓人脊背生寒。
燭火躍動間,他肋骨間舊箭疤泛著珠光,竟似雪地里蜿蜒的紅梅枝。記得某年八部春獵,他抱著年幼的女兒徒手為她擋下一只發(fā)狂的飛鷹,鮮血順著腕骨滴進燒刀子,他仰頭飲盡混著血的酒,舉空碗示意惴惴不安的眾首領:
燕洵“此乃皇后和朕與大家的歃血之盟?!?/p>
指尖撫過嶙峋胸膛,每一道凸起都在述說三十年征伐。她忽然將滾燙的臉頰貼向他心口箭痕,聽著他的心跳透骨傳來時,思念終于在她的胸膛里崩塌成海:
楚喬“楚喬啊楚喬,你竟到此刻才敢承認……”
承認這具傷痕累累的軀體,早在她靈魂刻下比江山更重的圖騰。
叁.淚灼心焰
女人的淚珠砸在燕洵鎖骨箭疤上時,帝王垂在錦褥間的手指驀地痙攣,眼睫劇烈地顫動,仿佛被這滴淚燙醒的困獸,昏沉數(shù)日的男人竟睜開眼,瞳孔里映著妻子通紅的眼,像極了當年紅川城頭被烽火染紅的晚霞。
#燕洵“阿楚……”
他喉結滾動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銹劍,嘶啞中裹著笑意,斷指勾住她的一縷青絲:
#燕洵“你哭起來……比漠北的星子還亮。”
楚喬渾身僵住,淚還懸在腮邊。燕洵忽然支起上半身,蒼白的唇追著那滴將落未落的淚珠,舌尖卷走咸澀時,喉結滾動出饜足的嘆息:
燕洵“我在地獄徘徊時,閻羅殿的業(yè)火……都不及你這滴淚燙人。”
他指尖撫過她濕潤的眼瞼,動作溫柔如觸碰初綻的冰凌花,眼底卻燃燒著晦暗的火。
三十載風雨朝堂,她永遠冷靜自持如雪原孤狼般看著他,此刻睫羽間墜落的晶瑩,卻比九幽臺的烙鐵更灼人。
話音未落,楚喬的哭聲愈兇,淚珠顆顆砸向他的腕骨,灼熱得讓那些陳年的疤痕泛起胭脂般的紅暈。他下意識地合掌去接,卻不經意間露出掌心那道透骨的劃痕,那是當年在宇文閥的私牢中,他為救她所留下的印記。
藥香凝滯的瞬間,楚喬突然發(fā)狠咬上他蒼白的唇。這個吻毫無章法,混著血腥與淚水的咸,像絕望的獸在撕咬牢籠。燕洵悶哼一聲,后腦重重撞上玉枕,卻縱容她扯開自己的衣襟——就像當年燕王府,他笑著任她將匕首抵住脖頸。
楚喬“你憑什么……”
她喘息著咬破他下唇:
楚喬“憑什么讓我習慣你的體溫……習慣這具千瘡百孔的軀體……”
指尖劃過他肋間交錯的舊疤,每一道都是她親手包扎的過往:
楚喬“現(xiàn)在卻要讓我習慣沒有你的江山?”
男人的瞳孔倏然收縮。他見過楚喬在萬軍陣前冷靜布防,在沙場雪地里漠然飲血,卻顯少見過她這般潰堤的瘋狂。或許有……或許……喉間涌上的黑血被他強行咽下,滾燙的掌心捧住她的臉:
燕洵“你看……我的阿楚……終于肯做回……當年人獵場上……會害怕的小姑娘了……”
斷指突然發(fā)力扣住她后頸,反客為主的吻如燎原野火。這個將死之人不知從何處生出的力氣,竟將她壓進錦繡堆里,白發(fā)與青絲纏作忘川河上的船纜。他啃咬她脖頸的力道像要刻下輪回印記,喘息中溢出低笑:
燕洵“記住這疼……來世順著傷痕……來尋我……”
終章:棹碎琉璃
六更鐘聲撞破宮闕時,燕洵的手突然垂落。楚喬怔怔望著他唇角凝固的笑,恍見十九歲少年策馬掠過人獵場,銀鞍照烈馬,颯沓如流星。那時她奔跑在狼群里,看他枝枝長箭射開狼喉,鮮血濺上眉梢時回頭一笑:
#燕洵“別怕,這人間吃不了你?!?/p>
此刻他的血在她掌心冷卻,她終于讀懂那笑容里的深意——原來他早把命途劈作兩半,血肉鑄成護她的甲胄,靈魂燒作引路的燈。
楚喬“你看……這就是你給我的江山……”
她盯著琉璃窗外漫天鵝毛雪,聲音輕得像斷弦的余顫:
楚喬“一片沒有刀刃的雪原?!?/p>
檐角冰凌轟然斷裂,春潮混著碎瓊亂玉涌入窗欞。她將染血的唇貼上他再無起伏的心口,指尖劃過灑金戒上的桂花紋:
楚喬“當年你說要焚盡腐朽人間……”冰涼的淚珠墜在他胸口的箭疤上,濺起細小血花:
楚喬“如今倒好……留我守著灰燼里的春天?!?/p>
《燕書·北慈朝》補遺
帝崩,后攝政,佐皇女晗繼大統(tǒng)。是時國庫充盈,錢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溢于外而腐于內。然民生富庶,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商旅不絕于道,學堂林立鄉(xiāng)野。后每巡狩四方,必攜帝舊日佩劍,言笑晏晏間,似與故人同游。
又十三載,后薨于未央宮。是夜,長安桂樹盡開二度花,香盈百里,經月不散。民眾感念其德,尊為“雙圣”,立廟于鄉(xiāng)里。每逢帝后忌辰,百姓自發(fā)獻桂酒于廟前,酒香與桂香交織,竟成“雙圣釀”,遂為民俗。
《燕北遺聞》載:后臨終前,執(zhí)帝舊日灑金戒,含笑而逝。女皇遵遺詔啟棺,見帝容如生,唇畔含笑,如待歸人。女皇泣而合棺,雙圣執(zhí)手同葬落日山巔,自此山間常有雙鶴盤旋,鳴聲清越,似訴前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