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蘇錦被一名隨從請去后堂，見堂里空空蕩蕩，只有一張書桌擺放中央。

年大是年羹堯的心腹，自然看得懂自家主子的心思，知道主子對這個小姑娘極其上心，見蘇錦東張西望，笑著道，“蘇小姐，大人一早被布政使請去，相商要事，他臨去時吩咐奴才，好好照顧小姐。”

蘇錦點點頭，環(huán)顧四周，見常青也不在，不禁問道，“常青也隨年大人一起？”

年大一怔，低頭裝作沒聽到，從桌上取出一本紙冊遞給蘇錦，封皮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萬人書，字跡瀟灑飄逸，十分好看。

蘇錦忙伸手接過，關(guān)于常青的問題拋到九霄云外，拿著冊子翻來覆去的看，冊子上按照順序用毛筆畫了幾個格子，難道還有什么講究？

見蘇錦看得認真，年大笑吟吟道，“這是大人備好的，讓奴才交給小姐?！?/p>

蘇錦滿臉感激，“多謝，可否告知，這萬人書需去哪里求簽，是在府衙外或城門邊？”

年大見她并不了解，詳細解釋道，“蘇小姐，按照規(guī)矩，這萬人書要先請鎮(zhèn)江府的士子寫在最前，而后才是百姓?！?/p>

蘇錦一點就通，恍然大悟，士農(nóng)工商，古代等級制度森嚴，最上等的是讀書人，原來萬人書也是按照這個順序，看來首先要請士子在前面簽上自己姓名。

士子最聚集之處莫過于府學(xué)，幾十名秀才在此寒窗苦讀，基本上算是將鎮(zhèn)江府周圍的讀書人囊括于此。

蘇知府出身書香門第，對于府學(xué)十分關(guān)注，鼓勵寒門士子就讀，甚至從自己俸祿中拿出銀子接濟，偶爾也帶蘇家姐妹去府學(xué)，府學(xué)距離衙門不遠，就在金山寺旁，蘇錦也算熟門熟路。

“好，那我先去府學(xué)請士子簽名?！碧K錦沖著年大笑著點頭。

年大躊躇片刻，“蘇小姐，奴才不便陪你去府學(xué)，奴才替你雇了一輛馬車?！?/p>

蘇錦自然懂得年大的顧慮，他是欽差大人的隨從，陪著她去府學(xué)，萬一被有心人看到，這包庇罪臣之女的名聲，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乖巧笑道，“我明白，我自己去即可?！?/p>

年大心中暗暗稱贊，這個小姑娘冰雪聰明，難怪大人對她和一般人不同，聰慧乖覺讓人心疼，“姑娘小心從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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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下車后，揣著萬人書緩步走到府學(xué)正門，門口的石獅一如往昔，威武雄立，匾額上蘇知府題寫的府學(xué)二字墨跡猶濃，并無半點褪色，隔壁金山寺的香火旺盛依舊，觸目所及無不提醒她，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

微不可察覺的嘆口氣，此刻不是傷感的時候，懷里的萬人書是蘇家最后的希望，不容她有半點閃失，舉步踏入府學(xué)院中。

此時正值下課，一干秀才皆在院里歇息，討論今日先生的課題，見到一名美貌少女進來，立刻停下討論，訝異的目光紛紛投向蘇錦。

蘇錦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暴曬在陽光下的咸魚，快被這些目光烤成魚干，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一名秀才啊了聲，記起這名少女是何人，“這位姑娘，你是蘇知府的小女兒？”

蘇錦有些印象，似乎是爹爹資助過的一名寒門秀才，衣袖輕拂道個萬福，“是，我是蘇知府的小女兒蘇錦。”

幾名被蘇知府資助過的秀才圍了上來，“蘇姑娘，令尊可還好？聽聞欽差來了鎮(zhèn)江府，知府大人為官清廉，定然沒事?！?/p>

看來這些人都是爹爹資助過，蘇錦心中有些底氣，從懷里拿出萬人書，秀麗的眉眼間堆起濃濃哀傷，“爹爹受鹽司案的牽連，被判流放寧古塔，小女子此次前來，是想請諸位在萬人書上簽名，為爹爹求情，免去流放?！?/p>

那名秀才伸手接過萬人書，“小姐放心，大人對我等的知遇之恩沒齒難忘，我等愿意簽名?！?/p>

在這名秀才的帶動下，院里其他秀才感念蘇知府的恩德，表示愿意出一份力。

蘇錦十分欣慰，爹爹平日里多行好事，如今化為福報，也是自有天意。

此時，院中又來了幾名秀才，為首一人身穿綢緞錦袍，上面繡滿金銀線花紋，腰間蕩著一枚碩大的玉如意，滿臉橫肉，眼神囂張，十足十暴發(fā)戶的模樣。

劈手奪過秀才手里的萬人書，一臉不屑的放在眼前橫看豎看，“我當時誰呢，原來是那個不知好歹的蘇知府，如今這個下場，也是活該，誰敢簽名，就是和我孫虎作對?！?/p>

蘇錦皺了皺眉頭，原來這人就是鎮(zhèn)江府富商孫家的兒子孫虎，蘇知府以前和蘇夫人提及的時候，她悄悄聽到過，孫家為富不仁，仗著兒子中了秀才更是橫行霸道，后來向蘇知府賄賂被斷然拒絕，反受懲罰，一直懷恨在心。

鼻尖傳來一股大蔥頭的臭味道，是孫虎身上的味道，蘇錦撇撇嘴，人長得也像個蔥頭。

府學(xué)的秀才們都知道孫家向來仗勢欺人，瑟縮起來，蘇錦見此情形，知道事情棘手，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個道理她很懂，低聲道，“請把萬人書還給我，我立刻走。”

孫虎上下打量著她，見她年紀雖幼容貌絕美，不由動了歪心思，將萬人書在蘇錦面前晃了幾下，“不要急啊，這般美貌的小娘子，你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還給你。”

蘇錦心中惱怒，面上卻是不顯，平心靜氣道，“孫秀才，你也是讀圣賢書的人，君子端方，請你自重?！?/p>

孫虎挑挑眉，笑容愈加猥瑣，“不識抬舉，我那是看得起你?！?/p>

周圍的秀才都不敢惹他，其中一人勸道，“小姐，孫家不好惹，給他陪個不是，我們大家為小姐求個情就罷了?！?/p>

蘇錦心中又恨又委屈，前世她有四個哥哥，沒人敢欺負，見到她都繞道走，穿越至今，她是知府最寶貝的女兒，錦衣玉食仆傭成群，誰敢給她這般氣受。

孫虎見狀，更加放肆，“來求我啊，親我一下，再跪在地上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還給你?！?/p>

見蘇錦沉默不語，孫虎更加放肆，“還以為自己是知府的女兒啊，我告訴你，等到蘇知府那個老東西被流放，家眷被官府發(fā)賣，老子買了你，玩膩了再賣到青樓?！?/p>

說完，呸的吐了口痰，將萬人書扯碎，扔在地上，用腳狠狠踩了幾下。

蘇錦氣得眼圈發(fā)紅，這個惡人居然將她的萬人書撕毀，這是她所有希望的承載，是蘇家所有人能活下去的希望，被眼睜睜的毀在自己面前。

欺人太甚，她雖穿成閨閣千金，但并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前世她自幼父母雙亡，和四個哥哥被外公外婆撫養(yǎng)長大，外公家里世代行醫(yī)，她自小跟著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和拳腳功夫頗有心得。

胸口一陣窒息，隱約傳來疼痛，蘇錦只覺得這股疼痛匯到了五臟六腑，若是不發(fā)泄出去，她一定會痛死，再也忍不住滿腔憤恨，捏緊雙拳，想一腳踹飛這個敗類，然后狠打一頓。

正準備一腳踹出，鼻尖突然傳來一股隱約的冰寒氣息，又帶了些好聞的清香，就像是嶺上老梅，嚴寒獨自芬芳。

蘇錦對這股味道十分熟悉，是常青來了，雖然她并不知常青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但她有了主意。

蹲下\\身子，蘇錦抖著雙手撿起一片紙，抱膝怔怔望著那張紙，瘦弱的身軀微微顫抖，淚水如珠，滴落在紙上，傷心欲絕。

周圍原本敢怒不敢言的秀才，見少女哭得梨花帶雨清荷凝露，那晶瑩的淚珠似乎滴在自己的心上，想到蘇知府平日的恩德，見他珍愛的女兒被孫虎欺負，其中一人再也忍不住。

“堂堂男兒，欺負一個柔弱少女，簡直是無恥至極?！敝車悴偶娂姂?yīng)和。

孫虎見激起眾怒，壓根不懼，“你們這些窮秀才，惹怒老子，讓你們和蘇知府一起去坐大牢?！?/p>

嘈雜中，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怎么回事？”語氣涼薄冷意森森，猶如一桶冰雪澆在沸油上，剎那間寂靜無聲。

蘇錦眼前伸過來一雙白皙的手，骨節(jié)分明，攙扶起她，眼神淡漠依舊，卻帶了些柔和。

果然是常青，這分辨味道拿捏準準得，蘇錦心中得意，面上卻是哀傷，臉色蒼白如紙，鼻尖發(fā)紅，聲音哽咽喑啞，可憐的像是臨風(fēng)無助抱香枝頭的桃花，下一刻就會被風(fēng)吹落湮沒。

胤禛皺了皺眉頭，語氣不自覺放緩，“究竟怎么了？”

他今日一早被年羹堯央去布政使處，不愿聽恭維之言，來金山寺走走，望見府學(xué)，想到今日蘇錦要來這里求萬人書，不覺進來，沒想到一來便見到小姑娘抱著雙臂蹲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

蘇錦抽抽噎噎，將手中的碎紙遞給他，帶著鼻音道，“常青，他撕碎了我的萬人書，他還說，要買了我，然后再賣到青樓，我好怕?！?/p>

周圍的秀才七嘴八舌，中心思想就一句話，蘇小姐說得對，孫虎仗勢欺人，言語侮辱。

胤禛聽得火冒三丈，只是他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平靜的拍拍蘇錦的背，安慰道，“沒事，我?guī)湍阍賹懸环?。?/p>

孫虎瞪大眼睛，惡狠狠盯著他，“你是什么東西，敢壞我的事？”

胤禛臉色一沉，轉(zhuǎn)眸見身旁的蘇錦像是受到驚嚇，瑟瑟抓住自己的衣袖，極力想把身體縮在自己身后，自然而然伸手護住她，攬在懷里。

烏黑冰冷的鳳目俾睨孫虎，“滾。”眼神陰鷙，讓孫虎突然激靈靈的打個冷顫。

“狗東西，你也不打聽打聽，這鎮(zhèn)江府里，爺跺跺腳就讓地皮抖三抖。”孫虎見這個清俊少年風(fēng)華高貴氣勢逼人，一看就不是簡單人物，色厲內(nèi)荏，勉強放幾句大話。

胤禛第一次被人稱呼狗東西，鳳目微瞇打量著眼前的孫虎，良久，微微一笑，猶如嶺上寒雪冬夜冷月，又如黃泉路上彼岸花開，看在孫虎眼里，兇神惡煞一般可怕。

“如此囂張，有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