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的回憶像藤蔓一般將她纏緊，她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管幾百幾千年過去，她還是那個苦苦糾纏他的傻子。愛欲交織，這一點從未變過。

“那你說，嫦娥不去參加那婚禮，你為什么不開心了？！”

她收不回的話，終于還是不由自主地落到嘴邊。一字一句擲地，她后悔，也無可奈何。

她終究還是敖寸心。

楊戩箍住她肩膀的手微微一顫，他嘆息一聲。

這就要放手離開了，是吧？她眼底的淚泛上來，模糊了眼前他的面孔。

無論重來多少次，她還是那個她。

她習慣了自己的歇斯底里，習慣了自己的不講道理，有如習慣了他的忍耐和縱容。

“寸心，”楊戩的聲音嵌著微微的倦意，可唇邊卻噙著一朵令她迷戀的笑。“這回真的別鬧了?！?/p>

她想收斂一點，想知趣地討個臺階下，可夜幕漸漸降臨。潮汐映著漸濃的月色在楊戩的背后舒卷出一團團白絮，襯得他比海還深邃的眼眸更為迷人——那月光，真是道極好看的背景。

“你嫌棄我鬧了？還來找我干什么！去找你的嫦娥??！”

她輕顫著唇，終于還是忍不住說道。

楊戩蹙起他墨畫似的眉，認真端詳了寸心一番。

就在寸心以為他就要說出“那就一別兩寬了吧”之類的話時，他猝不及防把她擁入懷里。

“這下可以確定了，”他的耳語令她安心，“是真的全都想起來了。”

寸心的眼淚，終于肆無忌憚流下來。

“寸心，”楊戩的呼吸令她有些耳熱，“嫁給我吧，我們重新來過。”

寸心隱約覺得這話哪里不對，卻無心分神糾出其中錯處，推開他，抽抽搭搭地問：“那你說清楚，你對我到底是什么感情?！?/p>

她怕了。她不想再要他的憐憫，他的負責。他那太重的背負之義將他們倆痛苦地捆綁在一起一千年，她曾無數(shù)次想過，倘若當初被父王扣在西海時，他放棄她，不去搶親，那么恐怕即便當時自己傷心欲絕，都好過互相折磨千年后的撕心裂肺，筋疲力盡。

楊戩定定看著寸心。她不算伶牙俐齒，可是在她的不依不饒、不講道理面前，他總是從那個沉靜鎮(zhèn)定的楊戩，變成一個笨嘴拙舌的普通丈夫。

他好像不論說什么話，都不能平息她永無止盡的折騰。

“你說不說？！”寸心又要發(fā)作。

“我說?！睏顟鞜o奈道。

“初遇的時候，我對你沒有好感，你是知道的?！闭f到此處，楊戩覷了一眼寸心。

還好，她反應平淡。

——她又怎會不曉得呢。

誰會喜歡一個第一次見面就將自己與之母親相比較的刁蠻千金。

“后來，同治弱水，見你奮不顧身，舍命救了幾萬人，我對你刮目相看，始知你是個如此善良的姑娘?！睏顟煜萑牖貞浿??！澳阒溃疑杏龅降墓媚?，不是我三妹那樣溫柔堅韌的，就是狐妹那樣乖巧單純的。我從沒遇見過你這樣嬌縱任性的姑娘，面對你時，我覺得不知所措，應付不來?！?/p>

寸心靜靜聽著，不說話。海風拂亂她的青絲，在夜色下，她難得流露出秀美靜謐的模樣。

“坦白說，一直到成婚之前，我的感情，都處在茫然的狀態(tài)。我心里覺得，我是為了報恩和責任娶你的，我承認?？墒恰墒窃谀慵藿o我的那一刻，我已經(jīng)認定你是我唯一的妻子，獨一無二，不管我的感情究竟是怎樣的，我從未想過更改這個事實。我們沒有你儂我儂的青澀時光，我也不懂少女的心事，你在那里百轉千回，落在我眼里，通通都是莫名其妙?！?/p>

楊戩此番剖白，誠懇而又小心翼翼。他想既然她要他說，那就干脆坦白地全說了。

見寸心依舊沒什么反應，他繼續(xù)說下去。

“可是……成婚之后，我既然把你當作結發(fā)妻子，又怎么會全無感情。我是沖著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娶你的，踏入婚姻，就沒想過回頭。你知道，我所理解的婚姻，就是……就是像我父母那樣。我沒見識過別的家庭，也不知道婚姻還會有別的形式，我以為婚姻就是那樣的——心靈相通、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但你……又一次顛覆我的認知。”

“你說吧，”見楊戩又頓了頓，寸心嘆道，“我在聽?！?/p>

“……我總是要費力地調整才能跟上你的節(jié)奏。每一次歇斯底里，我都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去應對。應對不了的時候，我只好躲開。你的確很特別。我一直覺得，我是痛苦的，你也覺得你痛苦。因為我們從未互相理解過?？墒俏骱＿叿攀值臅r候，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早就習慣了你的吵鬧，你的飛醋，你的歇斯底里。沒有你的楊府，很安靜，很空。”

那輪明月已經(jīng)完全升上來了。白綾在月下顯露出凄然，不復夕陽下金輝璀璨的模樣。

寸心沒有吵嚷，沒有哭泣。在楊戩坦誠的敘述里，她終于完全回過神，憶起這些年的全部，憶起自己在灌江底荊棘裹身之時晝夜所思的悔悟。

已經(jīng)說好了放過他，也放過自己的，為什么還是像被寵壞了一樣，不管不顧地沖他證明，自己還是那個妒婦呢。

她平靜地點點頭，抽身想要離開。

“你適合一個溫柔的人?！边@一千年，是我錯。

楊戩重又握住她的手，認真地想了想，搖了搖頭。

“不。”

寸心蹙眉，微微揚起臉，問道：

“好，那你說，你適合什么樣的人？”

楊戩再一次發(fā)覺自己在她面前如此拙于措辭，思忖再三，方才開口。

“我已經(jīng)習慣有個人在我生命中糾纏鬧騰了。

沒有什么我適合的‘類別’。

我適合你?！?/p>

潮汐沙啞輕柔的囈語中，寸心被擁在那熟悉的繾綣溫暖里，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耽溺于這夢境一般不真實的甜蜜和柔情，在他懷抱里貪戀了許久，才終于想起，方才他說娶她的那番話，到底哪里不對頭。

“對了，你不當司法天神了么？”她抬頭望著楊戩，面有憂色。

楊戩心中一滯。

“還有，我是怎么……離開灌江底的來著？”寸心有些疑惑地敲了敲混沌的腦袋?！拔液孟袼撕芫谩?/p>

在楊戩的沉默中，她自言自語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捉住那令她一直心慌的問題關竅。

“……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