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是北邊蠻人的探子吧？咱們中原人哪有不過年的？”

于掌柜搖搖頭：“我看不會。瞧他像是士人家的公子哥兒呢。蠻探子哪有到我們蜀中來的，要滋事也該是往臨安城去啊?！?/p>

婦人不置可否，攙了公婆，鎖了門窗，最后在門楣上貼了一個福字，一個戩字，便往家去了。

這是他們川蜀中人才有的習俗。“戩”字是護佑他們的川主名字，川主是個挺大方的神靈，從不計較避名諱姓之事。過年書“戩”字帖在門上，既有殲滅鏟除妖邪的意思，也有祈福之意，又威武、又吉祥，據(jù)說邪穢絕不敢侵，比貼門神還靈驗呢。

有威風赫赫的二郎神護佑，便是北蠻子打過來了也不怕。婦人定了定神，加快了腳步。

（注：楊戩的戩字既有“剪除、殲滅”之意，也有“吉祥、?！钡囊馑肌＃?/p>

那青衫少年卻沒走遠，還徘徊在長街上。

江堰村的這條街，已經(jīng)沒有人了。地上只余孩童們剝下隨手拋落的干果殼、糖紙，還有燃放爆竹后余下的殘紅煙屑。

熱鬧在戶外已經(jīng)散盡了，余下的都被各家各戶滿滿守在自家屋子里，只容一室安享，歡樂溫馨都是人家的私藏，外人是不容染指的。阿堯不同，他沒有家。他所有的，不過和這一地的殘紅一樣，是熱鬧過后的清冷。

他也曾擁抱過這樣的熱鬧的。他想。

他站在外頭。來自灌江的風蘊著些水汽，撲在他面上，他并不怕冷，只是覺得有些潮濕。

真不喜歡這里的天氣呢。

再不喜歡，也還是來了。

凝神望著于家客店門外貼的“戩”字，他伸出手去觸了觸那墨痕。

那真是尊能給所有人帶來幸福的神么？

今天他看見她了。

自沉香和小玉成親那天起，他再沒沾惹過楊家事，一直待在洞庭湖，做他的洞庭府君。有時練練兵，不高興了就騙兩個蝦兵蟹將，以議事為由，騙進洞府，然后把它們吃了。

他一直都是這樣任性妄為的人，并不想像楊冽曾叮囑過他的那樣，“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什么叫過自己的日子？自從遇到她，他從沒有過一天自己的日子。

是她把他降伏，是她把他捉到身邊來，是她一點一點，將他變成了她的影子。

有一天她決定不要他了，就放手讓他去過他自己的日子。

憑什么？

半年前，他在岳陽聽幾個山中小精怪說一些軼聞，一件是北邊數(shù)次出現(xiàn)陰兵借道，天庭已著人去探查。另一件，就是聽說那個傾舉家之力以修改天條、變易新法為己任的楊家，那家的小閨女，居然死而復生了。

他避之不及整整三年，居然錯過了這樣的消息。

阿堯捉來那兩個草木精靈，仔仔細細問了清楚后確認消息無疑，便又一口吞了下去，然后撇下洞庭眾生，往灌江口去了。

潛伏在蜀中，不是這三兩日的事。他已經(jīng)在灌江底躲了半年。

他還記得上次來這里，恍然已是大半生前的往事。那時是陪著主人來這里，她來救她的母親。

可笑那時的他，竟曾真心希望過主人可以一家三口團圓和美。

只因那時他還太小，從未想過，在她關于“家”的那個未來里，原來沒有地方騰出一個給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