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畫的,是它誕生之初的榮光,是它作為一件完美藝術(shù)品應有的、不容置喙的輝煌,是那種連創(chuàng)造者本人看了都會流下激動淚水,感嘆“此物只應天上有”的境界。
絕不是石凱口中那個帶著暮氣與殘缺的、一聽就很晦氣的“遺骸”。
遺骸?她畫的是藝術(shù)品,不是等待入土的尸體,更不是什么考古現(xiàn)場的文物殘片。
她想象著那座鐘在它最輝煌的時刻,每一個齒輪都閃耀著冰冷而鋒利的光澤,每一寸木料都光滑如鏡,細膩得能照出人影,
表盤上的琺瑯色彩鮮明得如同初燒凝固的巖漿,指針以一種無可挑剔的精準度行走,每一個部件都完美咬合,運行無聲,靜謐莊嚴,仿佛時間本身在它面前都要屏息致敬。
那才是它應該有的樣子,那才是她要捕捉的永恒。
她甚至開始在腦中勾勒那完美的線條,調(diào)配最純粹的色彩,盤算著用哪幾種近乎苛刻的顏料才能調(diào)出那種未經(jīng)一絲一毫歲月侵蝕的、絕對純粹的色澤,純粹到能刺痛凡人的雙眼。
她開始對著空白的畫布發(fā)呆,腦海中反復回響著石凱那溫吞卻又帶著一絲固執(zhí)的聲音:
“時間嘛,總會留下些痕跡,不是嗎?”
這句話像一個設(shè)計拙劣的復讀機魔咒,在她試圖構(gòu)建“完美座鐘”的想象時,總會不合時宜地跳出來,像一滴洗潔精滴入她精心調(diào)配的顏料,迅速暈開,發(fā)出令人作嘔的化學反應,擾亂她所有的構(gòu)思。
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像他店里那些鐘表發(fā)出的、令人心煩意亂的滴答聲,持續(xù)不斷,試圖在她腦子里也建立一個“時間碎片”辦事處,24小時營業(yè),全年無休,還帶強制彈窗廣告。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幾縷黑發(fā)不聽話地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緊蹙的眉頭,她粗暴地將它們別到耳后,力道大得自己都覺得頭皮有點痛,像是要把那聲音的主人從頭發(fā)里揪出來。
這個男人,簡直比那塊歪斜的地磚還要礙事一萬倍。地磚只是視覺污染,這個男人是精神攻擊。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一條冰冷的、滑膩的蛇,悄無聲息地、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緩緩爬上她的脊背,讓她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噤——
要完成這幅畫,她或許,僅僅是或許,將不得不直面那些她平生最深惡痛絕、恨不得用消毒水浸泡七七四十九天的元素:
不可控的“他人意志”——比如石凱那套關(guān)于“痕跡等同于歷史美學你不能剝奪它不完美的權(quán)利”的歪理,
以及物理上無法抹除的“不完美”——比如座鐘上那道該死的、在她看來簡直是鐘生污點的劃痕。
她甚至可能需要和那個叫石凱的、周身散發(fā)著“老物件保護協(xié)會會長”氣息的男人,進行更多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溝通”。
溝通!
這個詞讓她胃里一陣劇烈的痙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