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上前,他低聲點單,聲音被空間里的靜謐稀釋。片刻后,一杯和她桌上一模一樣的、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鹿魚的呼吸,在那一刻,驟然停滯。
她的大腦里,那個穿著全套生化防護服、手持檢測儀的理智小鹿魚,瞬間拉響了最高級別的警報,聲音凄厲:
“警報!警報!安全區(qū)坐標暴露!重復!安全區(qū)坐標暴露!啟動最高防御協議!”
而那個被關在禁閉室里、渾身顏料的感性小鹿魚,則扒著生銹的鐵欄桿,踮起腳尖,貪婪地、偷偷地,透過那道窄縫,望著那個方向。她的心口,癢癢的,像被羽毛輕輕搔刮。
她像一只被突然照亮的林中刺猬,瞬間豎起了全身的刺。
她將臉深深埋進筆記本里,試圖用那些冰冷的、絕對理性的公式和線條,構筑起一道臨時的心理防線,將他的存在隔絕在外。
可她的感官,徹底背叛了她。
她的耳朵,不聽使喚地過濾掉一切雜音,只捕捉他翻動書頁時,那輕微的、帶著紙張纖維質感的“沙沙”聲,像冬夜無人的街巷,第一片雪花落地的聲響。
她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看”到,午后慵懶的陽光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窗,在他專注的側臉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暈。連他發(fā)梢的微塵,都在那束光線里,演出一場盛大而無聲的舞蹈。
整個下午,他們之間,隔著七張桌子,三米兩米的空氣,和無數杯咖啡蒸騰出的、繾綣而苦澀的水汽。
沒有任何交流。
甚至沒有任何視線的交匯。
可鹿魚卻覺得,自己仿佛打了一場長達兩個小時的、筋疲力盡的、針對自己的戰(zhàn)爭。
他走的時候,依舊悄無聲息。
只是在經過她桌旁時,那平穩(wěn)的腳步,出現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幾乎無法用任何物理單位去計量的停頓。
短到,只夠讓空氣的流向發(fā)生一次細微的偏轉,將他身上那股干凈的、混合著舊書與陽光的氣息,短暫地,送入她的呼吸。
然后,他繼續(xù)前行,推門,離去。
像一陣拂過深潭的風,來過,卻不曾驚擾水面的倒影。
可鹿魚知道,她的潭底,早已,亂了。
那片她以為早已沉寂如永夜的潭水,此刻正從最深處,泛起一圈圈細密的、無論如何也無法平息的波瀾。
第一次的“投喂”,發(fā)生在一個星期四的傍晚。
鹿魚已經連續(xù)維持同一個姿勢十三個小時。
她的胃,早已遺忘了饑餓的信號,只剩下一片麻木的、被胃酸反復灼燒的空洞。畫室里,松節(jié)油與顏料的化學氣味,就是她唯一的食糧。
叮——咚——
門鈴聲,像一枚投入深海的炸雷,毫無預兆地引爆了這一室的寂靜。
她渾身一僵,畫筆在半空凝固,一滴顏料顫巍巍懸在筆尖,最終不堪重負,墜毀在調色盤上。
她看向墻上那面極簡風格的掛鐘,時針與分針,構成一個精準的夾角。
十九點零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