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哭。
眼眶干澀,發(fā)燙,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她只是覺得,很累。
一種,仿佛獨自在無星無月的黑暗曠野里,赤足奔跑了整整一個世紀的、深入骨髓的疲憊。
時間,在薩蒂的音樂里,失去了刻度。
不知過了多久。
她終于,伸出手,端起了那杯水。
溫?zé)岬挠|感,透過微涼的玻璃,像一股微弱的電流,傳遞到她冰涼僵硬的指尖。
她喝了一口。
溫水,沒有味道,卻像一種最原始的撫慰,順著她干涸到刺痛的喉嚨,緩緩滑入她痙攣空洞的胃里。
石凱“我修過一塊很老的積家表?!?/p>
石凱的聲音,在音樂的間隙里,忽然響起,不突兀,像是從那旋律里自然生長出來的一樣。
他依舊坐在他的角落,手里,正用一塊柔軟的麂皮,擦拭著剛剛修復(fù)好的那個黃銅座鐘。
他的姿態(tài),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語,分享一件微不足道的舊聞。
石凱“它的問題,不在機芯,也不在任何一個齒輪?!?/p>
石凱“是它的藍鋼指針。”
石凱“前一個主人,大概是位完美主義者,”
石凱“為了讓它顯得‘更藍’,用一種化學(xué)藥劑反復(fù)擦拭過?!?/p>
石凱“結(jié)果,破壞了它表面那層極薄的、在高溫炙烤下才能自然形成的氧化膜?!?/p>
石凱“它看起來,依舊是藍色的,甚至在某些光線下更艷麗?!?/p>
石凱“但在我的放大鏡下,你會看到,”
石凱“那層藍色,布滿了無數(shù)細微的、無法修復(fù)的、斑駁的傷痕?!?/p>
他停頓了一下,動作也隨之停下,抬起頭,目光穿過那些被音樂安撫下來的浮塵,望向她。
石凱“有時候,最完美的狀態(tài),不是去強行創(chuàng)造一種不存在的顏色?!?/p>
石凱“而是,接受它在某個特定時刻,光線、溫度、”
石凱“甚至我們心情共同作用下,呈現(xiàn)出的,”
石凱“那個獨一無二的、永遠無法復(fù)制的樣子?!?/p>
石凱“哪怕,那個樣子,不符合我們最初的,設(shè)想?!?/p>
鹿魚看著他。
看著他那雙,總是盛著湖水般沉靜的、此刻卻仿佛能洞穿她所有偏執(zhí)與掙扎的瞳孔。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一點也不覺得被冒犯。
甚至,沒有感到被說教。
她感到了一絲……被釋放的輕松。
他沒有指責(zé)她的失敗,沒有質(zhì)疑她的能力,更沒有用那些空洞廉價的“加油”、“別著急”來敷衍她。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用一個關(guān)于“藍鋼指針”的故事,給了她一個,臺階。
一個,讓她可以從自己親手構(gòu)建的、名為“完美”的、滴水不漏的牢籠里,暫時,走出來的,臺階。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如此依賴他這種“鈍感”。
這種,從不試圖去剖析她、定義她、審判她的,溫柔的“鈍感”。
在這種“鈍感”的包裹下,她所有的“怪癖”,她所有的“失控”,她那些歇斯底里的內(nèi)在風(fēng)暴,都仿佛,被合理化了。
被理解了。
被,原諒了。
她緩緩地,轉(zhuǎn)過身,重新,望向那塊,被她視為“血戰(zhàn)古戰(zhàn)場”的調(diào)色板。
那片,被她反復(fù)涂抹、刮擦,早已面目全非的,名為“記憶的苔痕”的色彩區(qū)域。
在薩蒂那首,仿佛能將時間都拉長揉碎的、玄秘的音樂里。
在畫室那片,被他用一杯水和一首歌重新點亮的、溫暖而安寧的光線里。
它,似乎,也,沒有那么,面目可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