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笑容,像薩蒂的鋼琴曲,沒有繁復(fù)和弦,卻有一種穿透所有喧囂的,奇異鎮(zhèn)定力量。
它在空氣里,緩慢地,舒展開。
像一滴溫墨,落入清水。
久到,足以將鹿魚那顆被恐懼和驕傲反復(fù)炙烤、瀕臨碎裂的心,重新,浸泡回溫潤羊水里。
她身體里那根繃了整夜,幾乎要斷裂的弦,終于,一寸寸,松弛下來。
她終于,重新拿起了畫筆。
畫室,重歸于那首,只屬于他們兩人的,秘密安魂曲。
是她畫筆飽蘸油彩,在亞麻畫布上拖曳時,那種綿密又堅韌的摩擦聲。
是他用尖頭鑷子,夾起一枚比米粒還細(xì)小的黃銅齒輪時,那聲清越、克制的、幾乎聽不見的輕響。
兩種聲音,一重一輕,一柔一剛,交織成一種,無須言說的,默契。
鹿魚正在創(chuàng)作的,是滬市首展的壓軸之作。
一張,兩米乘兩米見方的,巨大的畫布。
它像一面墻,一扇窗,一個,需要她用盡全部心神,才能勉強(qiáng)維持其內(nèi)部平衡的,微縮宇宙。
她試圖,在那上面,描繪出,星云誕生前,那萬分之一秒的,絕對的、純粹的、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黑暗。
那不是簡單的黑色。
那是一種,需要用普魯士藍(lán),調(diào)和煤黑,再混入極微量的,深紫與熟赭,經(jīng)過二十七道她爛熟于心的工序,才能勉強(qiáng)接近的,光的缺席。
她站在梯凳上,身體微微前傾,整個人,仿佛要被那片,由她親手創(chuàng)造的,深邃黑暗,徹底吞噬。
空氣里,只有松節(jié)油與亞麻籽油混合的,清苦氣息。
事故,就發(fā)生在那一瞬。
是她為了夠到畫布頂端那個最偏僻的角落,身體的重心,偏離了千分之一毫米。
是她握著那罐,盛滿了她整個宇宙重量的,深藍(lán)色顏料的右手,被梯凳冰冷的金屬邊緣,極輕地,磕碰了一下。
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擰住了發(fā)條,驟然拉長。
那罐顏料,脫離了她的掌控。
在空中,劃出一道,絕望的,笨拙的,拋物線。
她看見它在空中翻滾,罐口,像一張,驚愕地張開的嘴。
最后,重重地,撞在她身后那面,被她粉刷得,像雪山之巔般,絕對純白,不容許任何瑕疵的墻壁上。
“啪。”
聲音,沉悶,粘稠。
像一顆,熟透的漿果,在寂靜中,被一只殘忍的手,猛然捏爆。
那片,她耗費(fèi)了無數(shù)心血才調(diào)和出的,代表著宇宙初始的,昂貴的深藍(lán),像一道,猙獰的,流血的傷口,在純白的墻壁上,迅速,蔓延開來。
黏膩的液體,順著平整的墻面,緩緩,向下,流淌。
拉出幾道,丑陋的,失控的,充滿了嘲諷意味的,淚痕。
鹿魚僵在梯凳上。
她的大腦,在經(jīng)歷了長達(dá)十秒,長到足以讓一顆恒星死去的,絕對空白之后。
那臺剛剛才被強(qiáng)制修復(fù)、勉強(qiáng)重啟的精密儀器,瞬間,再次,紅燈爆閃,拉響了最高級別的,系統(tǒng)崩潰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