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也看見那個新聞了,聽說離咱們這邊很近是嗎?”
“南平大道過去,再走一點就到,我有時候回我爸媽那不想盤橋,就去那邊繞一圈,以前就是覺得亂,沒想到……哎喲!”
兩個小白領在茶水間摸魚聊天太投入,沒注意身后有人正聽直播,其中一個手一哆嗦,差點把一整杯熱水進貢地板。
“小心?!?/p>
費璇一伸手托住了她手里的杯底,接過來放在一邊,“下回不要倒這么熱的水,手那么嫩,燙著你怎么辦?”
費璇平時不怎么大聲說話,說得好似也都是尋常的人話,然而該人話一旦經(jīng)由她的嘴,馬上就能變異出一點隱秘的親昵感,時常勾得人自作多情。不過好在她一般說完就走,給別人留足幻想破滅的時間。
“費總,你嚇死我了!”
茶水間的小白領們剛開始被嚇一跳,一看是她,馬上又放松了。因為比起當年說一不二的費董事長,享有他全部遺產(chǎn)繼承權的費佳人基本就是個討人喜歡的吉祥物。
她私下里那些紈绔子弟的臭毛病不會帶到公司來,表面上的“穩(wěn)重”也基本算是表演到位,平時不大行使決策權力,也不怎么履行工作義務。偶爾跟小姑娘們瞎逗幾句,但通常逗得非常有分寸,嚴格遵循“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絕不越界。
費璇用紙巾擦干凈溢出來的熱水,才把杯子還回去,隨口問:“你們剛才在聊什么實事?”
“在說對面西區(qū),昨天剛出了一起搶劫殺人案,好像犯人現(xiàn)在還沒抓住。要不一會我們人事部給大家群發(fā)一封郵件吧?提醒大家上下班的時候多注意安全?!?
“好啊,”費璇嚴肅正經(jīng)地說,“不行咱們就放假,等把壞人抓住了再回來上班,工作哪有你們安全重要?”
兩個姑娘明知道她在扯淡,還是被哄得心花怒放,美顛顛地回去干活了。
過了一會,費璇果然收到了人事部門群發(fā)的郵件。 她往自己一個杯底的咖啡里擠了大半杯榛果巧克力醬,打算用糖分把每個■分子都腌一遍,正閑得沒事,一邊攪一邊點開了郵件里附帶的視頻。
“昨天深夜,在我市花市西區(qū)這片民房后面,發(fā)生了一起惡性案件,截至目前,警方還未發(fā)布任何官方聲明,據(jù)悉,死者何某就住在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的一處群租房里……”
視頻來自一個以“嘩眾取寵”著稱的網(wǎng)媒,假正經(jīng)的旁白剛嘚啵兩三分鐘,鏡頭外突然傳來一陣大聲喧嘩。
晃動的鏡頭立刻唯恐天下不亂地轉移焦點,對準了一個小吃攤。
一個穿著圍裙的中年婦女可能是小吃攤主,正在橫眉立目地推搡著一個少年:“小兔崽子,你是不會算數(shù)還是良心讓狗吃了?這么幾塊錢也貪,貪走干什么?拿回家給你老娘買棺材?”
旁邊幾個無所事事的中老年人正在非法占道的小吃攤上吃餛飩,這群人的嘴相當之欠,連吃帶喝也不耽誤他們高談闊論,還對著鏡頭義務解說起來。
“那小子買燒餅您知道嗎?人家讓他把錢擱在那,自己從零錢筐里找零,這不都得憑自覺嗎?他給人家十塊,要從那零錢盒子里拿十五,我剛才都看見了?!?
“吃五塊饒五塊,真行,離發(fā)家致富不遠了。”
“就得打他——年輕時候偷雞摸狗,以后還不得販毒殺人?咱這一片的治安什么樣?天一黑大家伙都不敢隨便在外面走,我看,都是這幫外地來的社會渣滓禍害的。”
“反應多少回了,也沒人管管,好了,這回死人了吧,我說什么來著?”
中老年拉拉隊一旦要起哄架秧子,效果非同小可,矛盾很快激化。
小吃攤主頭頂?shù)臍庋骈L到了兩米二,干脆動起了手。偷竊的少年雙手抱頭,蜷縮成一團,露出紅得滴血的脖頸和耳根,一聲不吭,只是躲。
這時,旁邊有幾個人看不過眼,上前試圖分開廝打的攤主和少年,不料也被卷入戰(zhàn)圈 。
沖突轉眼升級,上綱上線成了西區(qū)土著和外地租客們不分青紅皂白的互相攻訐。
現(xiàn)場可謂是雞毛亂飛,鏡頭被碰歪了三四次,費璇攪完了咖啡,覺得這場“三只耗子四只眼”的沖突極其無聊,完全沒有觀賞價值,正要關視頻。
突然,視頻里有人喊了一聲:“警察來了!” 只見一陣混亂后,幾個穿制服的人艱難地擠了進來,七手八腳地想把掐成一團的人群隔開,結果很快被淹沒在了人民群眾的海洋里,一個小警察的眼鏡都被打掉了。
費璇在其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打算關窗口的手登時一頓。
午后,花市區(qū)分局里,王洪亮以“開會”為名,腳底下抹油跑了。
駱聞舟背著手,彎著腰,湊到陶然面前看了看:“上回咱們協(xié)助緝毒那邊的弟兄們抓毒販子,開火開了二十分鐘,也沒誰受這種‘重傷’吧,我就知道,一離開我眼皮底下,你們準得出點事,晚上回去別忘了上醫(yī)院打一針狂犬疫苗?!?
陶警官的下巴不知被哪位英雄的九陰白骨爪抓出了一道血印子。
分局里亂糟糟的一團,參加集體斗毆的群眾們戰(zhàn)斗意識高昂,到了公安局也不肯偃旗息鼓,七嘴八舌的罵戰(zhàn)中夾雜著幾個民警千篇一律的“蹲下”“老實點”,顯得詞匯量匱乏得可憐,從轄區(qū)幾個派出所抽調的人手茫然地在旁邊站成一排,也不知道自己該干點什么 駱聞舟進去的時候重重地抬手砸了一下門,以更加囂張的氣焰壓倒了對壘的兩軍。
眾人都被這山響驚動,一起回頭看他。 駱聞舟往門框上一靠:“動手襲警的都有誰?”
沒人吭聲。 “不承認,覺得法不責眾?”
駱聞舟點點頭,“那行吧,一起拘留,別忘了通知家里來人交保證金,沒家人的找單位領導,我聽說個別人還涉及非法占道和無照經(jīng)營?正好,從、嚴、從、重,好好罰,往后我會讓附近派出所的同事們格外關照諸位這些有前科的?!?
他話音沒落,有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就嚷了起來:“你說誰有前科?憑什么說我們襲警?你有證據(jù)嗎?沒證據(jù)隨便拘留,我告訴你,我有心臟?。 ?
駱聞舟聲調不抬,眼皮也不抬:“知道什么叫執(zhí)法記錄儀嗎?文盲?!?
郎喬適時地走過來,遞給駱聞舟一份打印的文件,他隨手接過來一掃,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帶頭鬧事的中年男子:“巧了?!?
說完,他摸出手機撥了號:“喂,韓校長,我是聞舟……沒有沒有,瞎忙——您學校里有個叫于磊的校園保安是不是?”
鬧事的中年男子先是一愣,隨后臉“刷”一下就白了,看起來真像是要犯心臟病的。
駱聞舟舉著手機,對他微笑了一下:“您給查查,兩杠一勾的‘于’,三個石頭的‘磊’,男,五十三周歲——也沒什么事,這大叔老當益壯,跟人打架斗毆,讓我們這邊派出所的同事拘了,拘回來他說他有心臟病,這要是萬一在我們這犯病,傳出去不又是一樁簍子嗎?我們現(xiàn)在可擔不起責任,韓姨,我求求您抓緊時間派個人過來,把這碰瓷高危人士保出去吧?!?
“我……我、我我那是為了維護小區(qū)街坊鄰居安全!”駱聞舟一通電話還沒打完,名叫于磊的中年男子明顯慌了神,“我這是正當防衛(wèi)?!?/p>
駱聞舟樂了:“您還知道什么叫‘正當防衛(wèi)’?”
于磊伸手一指和他們涇渭分明的幾個年輕小伙子:“我就是正當防衛(wèi),他們這些人里有昨天晚上殺人的兇手 !我都聽見了!”
駱聞舟:“……”
誰也沒想到,一場治安鬧劇莫名其妙地演變成了分開訊問。
在外面走訪調查的刑警一時間都趕了回來,緊急提取證人證詞。
“據(jù)那個叫于磊的老流氓說,昨天晚上他關燈休息以后,半睡半醒間聽見了爭吵聲,兩個男的,都是外地口音,方言太重,吵了什么他沒太聽懂,但是感覺應該是認識的人?!?/p>
郎喬把長發(fā)捋到腦后,“我們證實了,這個于磊家距離發(fā)現(xiàn)死者的地點很近,直線距離不足五十米,他家住平房,開著后窗應該能聽見。”
駱聞舟:“大約幾點?”
“不確定,但是他說他九點睡的,平時沒有失眠的毛病,半睡半醒的話……應該不超過九點半,符合推斷的死亡時間。另外還有其他幾個住得近的人,也說隱約聽見了,只是這一片晚上常有喝多了打架的,他們見怪不怪,沒當回事,也不會多管閑事出去查看。”
“駱頭兒。”陶然下巴上貼了個創(chuàng)可貼,探頭進來,“這有個人,你過來看一眼?!?
訊問室里,肖海洋戴著拿透明膠條粘上的眼鏡,對面坐著個瘦小的少年。
“這孩子叫馬小偉,自稱滿十八了,但我看他像未成年,今天中午那場群體*件就是他偷了人家五塊錢引發(fā)的。”
陶然說,“他是死者何忠義的群租房室友,很可能是最后一個見到死者的人?!?
駱聞舟點點頭,推門進去。
馬小偉飛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許是駱隊氣場太強,少年臉上露出一點驚惶。
肖海洋:“沒事,你接著說。”
馬小偉雙手絞在一起,蚊子似的“嗡嗡”:“他……何忠義是h省人,跟我們另一個室友是同鄉(xiāng),不過老家不在一個地方,據(jù)說h省挺大的,忠義哥他們老家好像更偏一點。他是去年才來的,人挺好的,挺外向,平時一塊住也勤快,經(jīng)常打掃衛(wèi)生……沒、沒有跟誰結過仇?!?
肖海洋又問:“那你知道他在本地還有什么親戚朋友嗎?”
馬小偉下巴往下沉了一下,隨即不知想起了什么,飛快地搖搖頭:“不、不知道,沒見過?!?/p>
駱聞舟插了句話:“昨天晚上八點到十點,你在什么地方?”
馬小偉喉嚨動了動,仍然不敢看他,小聲說:“……在、在家。”
“在家干什么?”
“沒……沒干什么,就……看電視?!?
駱聞舟:“一個人?”
馬小偉好像才意識到他是什么意思,臉色陡然一變。
“沒事啊寶貝兒,”駱聞舟拉開椅子,在馬小偉面前坐下,和顏悅色地一笑,“這是重案組,只負責刑事案件,偷五塊錢未遂不入刑,你別緊張?!?
馬小偉幾乎有點坐不住。
駱聞舟的話音隨即一轉:“不過好像要是多次偷盜屢教不改,不用到‘較大數(shù)額’也得入刑,你該不會已經(jīng)不是第一回干了吧?”
馬小偉陡然僵住,青白的臉上一片空白。 駱聞舟輕輕地敲了敲桌子:“你一個人在家看電視?跟你住一起的人呢?”
“何忠義昨天下班以后,回來換了身衣服就走了,趙哥……就是忠義他同鄉(xiāng),前幾天回老家奔喪了,還有幾個工友找人打牌去了,就、就我一個人,但不、不是我……”
“沒說是你?!瘪樎勚鄞驍嗨Z無倫次的辯解,“有附近居民反應當時聽見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有人在爭吵,按照你們住的地方離案發(fā)現(xiàn)場的距離,你應該聽得見,你當時聽見什么了嗎?”
馬小偉用力咬著嘴唇。
“聽見就說聽見了,沒聽見就是沒聽見,這問題用思考那么長時間嗎?”
“可、可能聽見了一點,電視開的有點……”
駱聞舟:“大概幾點?”
馬小偉脫口說:“九點一刻?!?
他這話一出口,低頭記筆記的肖海洋、門口旁聽的陶然全都向他看了過來。
駱聞舟瞇起眼:“你剛才不是說‘可能聽見了一點’嗎?現(xiàn)在怎么又把時間記得這么準?”
馬小偉:“……”
“小馬,你得說實話,”陶然輕聲說,“你怎么知道是九點一刻?到底是聽見了還是你當時在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你知道什么?”
駱聞舟不給馬小偉反應時間,立刻接上話:“今天這話要是說不清楚,你可就有重大作案嫌疑!” “我相信應該不是你,”
陶然跟他一個唱白臉一個■臉,“不是你干的就不用怕,知道什么都說出來,這是出了人命的大案子,你分得清輕重的對吧?”
馬小偉本能地將求助的視線投向他。 駱聞舟一拍桌子:“看誰呢?這讓你交代呢!”
“不是我……我聽、聽見了,”馬小偉快哭出來了,“九點一刻的時候,聽見樓下有人吵起來了,聲音有點耳熟,就想下樓看看……”
“你看見什么了?”
“什么都沒有?!瘪R小偉睜大了眼睛,“我沒看見人,連個鬼影都沒有,好像剛才聽見的都是幻覺,路、路燈還壞了,我……我……”
駱聞舟嗤笑一聲:“小孩,你給我們講鬼故事哪?”
馬小偉眼眶通紅,充滿恐懼地看了他一眼,血絲一根一根地纏上了他的眼球。
他們幾個人顛來倒去地反復追問,一直審到了傍晚下班,把馬小偉問得快要崩潰,那少年卻再也沒吐露什么有用的信息,來來回回把他那蹩腳的深夜鬼故事講了好幾遍。
“我覺得不像是他?!睆姆志殖鰜?,郎喬說,“這小孩心理素質不怎么樣,一嚇唬就什么都往外說,被咱們那么問,如果真有什么事,肯定早扛不住了……但是鬧鬼那個說法又很奇怪。”
駱聞舟“唔”了一聲。
陶然:“怎么?”
“也不一定,”駱聞舟說,“他說得可能只是一部分事實,應該還隱瞞了點別的——明天再說吧,你倆怎么走,先回局里還是……”
他話沒說完,就被一聲口哨打斷。
監(jiān)軍三人組一起抬頭,只見馬路旁邊停了一輛足有兩米高的大suv,一個人斜靠在車上:“陶警官辛苦了,我可以送你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