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戶紗織向前剛邁了一步,一股錐心的疼痛立刻束縛而來。細瘦手臂上暗紫的環(huán)又緊了幾分,如毒蛇一般鉗咬,似要將她的精魂也吸附走。全身的力氣都似乎離她而去,身體好像成了空殼要散落在地。
她每走一步這種痛苦就將重復(fù)一遍,甚至加劇。幸好旁邊的人還攙扶了她一把。
冷汗層層冒出,這些天不怎么打理的紫色長發(fā)一綹綹貼在額上肩頭。前些年在古拉度財團時,因為工作原因,上班時她也是做過頭發(fā)挽得一絲不茍。但其余時間她沒空打理頭發(fā)。
心臟劇烈的跳動,城戶紗織的大腦暈眩得難受。
只要不再前進,停下來,或者后退,她就能暫時不受這種痛苦。
但她不能停下來。
即使最后,她自己什么也沒有。
她走過很多次這樣的路。
十多年前,有人就曾提醒過她。那時紗織還是初次涉世的青稚少女,命運給她的,是世人無法想象的辛酸冷暖。
那是在地獄里潛行,所謂地面只有惡狀嶙峋噬咬人的怪石。上方是幾欲讓人窒息的昏紅頂空。和那永遠也不休止的伴隨在耳邊,悲苦的鬼哭,所有人世百年后只剩絕望的哭泣。
紗織磕磕絆絆地不停邁動雙腿,向前,向前……她唯一的同伴,身覆處女星座金甲的年輕男人,一直走在她看不見的背后,隔了幾步距離,表示疏別。紗織沒有奢望他能減少他們之間的距離,她明白處女座沙加的清冷性格。她對他更多的是感激。當少女赴死向世間最黑暗之處時,幸而還有沙加與她同行。
由于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紗織沒有多少親近的人。而她的人生之路又極度坎坷,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是一個人孤獨地度過那些艱險的歲月。所以每當有志同道合的人來到身邊,她都很感激。
這次,甚至沙加在紗織身后,她就覺得很安心。處女星座沙加是她小小年紀能見識到的多么特別的存在啊。被世人當作真神一般叩拜,被稱作“最接近神的男人”。
青年長長的金發(fā)如這黯黑的冥界永遠見不到的光明日光,自從潛入冥王老巢,他首次睜開眼睛,堤防四周情況。
沙加注視著前面的嬌小少女艱難地邁步,不久前,她還是生活舒適的普通女孩,身體沒有時間接受足夠訓練而顯得單薄。他注視著她在這條他所指引的路上去歷盡那遍布的苦楚。
長時間的行進使人勞累不堪,下一秒紗織摔倒了,她漲紅著臉勉力支撐自己想爬起來。
沙加走過來,但沒什么動靜。他俯視著摔倒在地的少女,這看起來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你所走的,是世人無法想到的,只有荊棘的路。別說你走不下去了?!彼Z氣仍舊淡然,說出的話語卻尖冷清醒欲將人徹底擊毀。
“是啊,”少女苦澀地應(yīng)道。
“所以很謝謝沙加能帶我一起走?!比缓蠹喛棇ふ掖朕o,抬起頭如感謝一般的對他說。
這樣完全交付的信任……
是她那個年齡特有的真摯。
少女純凈的容顏映入了青年止水無波的眸中。一霎時竟與沙加久遠記憶里那恒河邊的美好蓮花重合,不過此刻這只是閃逝過他腦海的瞬息。
紗織望見了沙加睜開的藍眼睛,差點讓她贊嘆。那是幾欲使人沉醉的美麗,湛藍猶如人間澄澈的晴空。這幾乎可算她初回看見沙加的眼睛。自從見到他后,她知道了處女星座沙加總是閉著眼睛,面無表情。
來到圣域后,紗織晚上經(jīng)常睡不著覺,因為睡著了也是常常被噩夢驚醒。過去死去的人、未知的前途、漆黑的夜組成的重重噩夢。她會在晚上醒著的時候悄悄跑去慰靈地,對著那些死去的人說話。生前的機會被他們拋棄,如今能留給她的只有靜悄悄的墳?zāi)埂?/p>
在無人的時刻,紗織抱了抱肩頭,倚著冰冷的墓碑坐下,像是尋找某種依靠一般。眼眶似乎要涌來心底頭的熱淚。
“就算你們覺得可笑也罷,我在想,如果你們還活著會是什么樣?現(xiàn)在這樣,真的好難受??墒?,我還不能……”不能,她想,我得更堅強啊。少女的紫色發(fā)絲垂落下來,視線落在身邊亡人的名字上,細小的聲音伴著哽咽。
“這種地方,不會有回答你的人了?!?年輕男人的聲音突然在她近前響起,黑夜中飄過亮金的閃耀光焰,修長的身影無聲無息地來到紗織跟前。
逝者已矣,瞬間又被拉回現(xiàn)實,少女豁然抬起頭:“沙加……”。青年的身形在她眼里有些縹緲,好似虛幻的霧靄。金色發(fā)絲披在他身上光輝的黃金圣衣上,但清俊的容顏卻冷清清地像高天的月光。
事實上,此刻的青年只是沙加冥想游離出的靈魂。他一直探覺到雅典娜的小宇宙有些動蕩不穩(wěn),于是追查到這里??粗莻€少女蜷縮地依偎在墳?zāi)惯叄雺旱瓦煅实穆曇?。他曾以為她是神,因而當無所不能。但如果是,又如何會出現(xiàn)此時這樣的她?
沙加閉著的眸子朝向面前墓冢邊的纖小身影,仿佛他就在注視著悄無人息時卸防哀栗的少女和這片寒夜下茫茫碑石寂冷的墳場:“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佛家謂,人,生有八苦?!彼f這話時,語調(diào)緩長了些,像是紗織以前聽過的他念誦經(jīng)句時的模樣,但此時竟多了幾不可聞的嘆息惘然。
“雅典娜,”他對少女說,有些許迷茫的意味:“你是神,也會沉溺在里面出不來嗎?”
冷風下,青年的金睫微微翕動,不像他平常一貫的超然淡漠?!叭?,生有苦……”于這樣的氛圍,紗織如中魔咒般重復(fù)他這句話,咀嚼著,聲音極輕極輕,近乎憫嘆。她的雙唇開合,似癡迷了地凝望著墳地邊青年長闔的雙目,同時就有什么在她思維中飛速撞擊開來。難道……?沙加,所以你會閉上眼睛,不忍觀這人世嗎?
“我們現(xiàn)在生在這個人間,有可以留念的,雖然也有苦在,但那也是我們自己的人生啊?!敝腔壑褶D(zhuǎn)世的少女如是回答他。
她心中意念從來都非常清晰。今生生而為人,愿走上長路,縱然是苦。不去歷盡,怎求圓滿?
“沙加,能不能幫我呢?”紗織快速調(diào)整自己。她站起來走近幾步,不至距離過遠,用慎誠的語氣,向比自己年長的青年詢問正事。
此刻,沙加面前的少女仰頭對著他,他們隔得不遠。之前從未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沙加幾乎感到少女那雙明凈如青空的眸子照進了他心里,足以叫他失神。這世上再也未有誰的目光,能觸及最接近神的男人的內(nèi)心。
沙加雖一向閉著眼睛,但作為最強大的圣斗士之一,對他而言捕獲視覺信息不需要通過眼目。他看見紗織不閃不避的明眸,那里是他之前不曾注意到的勇氣。
后來沙加了解了。絕望的時候有過,但紗織卻不會逃避,明光始終未從她清亮的眸中消減。
跋涉在陌生的冥界,四周都是冷滯的沉黑,看不到盡頭,然而沙加非常清楚盡頭是什么。除了他和同路的紗織,沒有半點生的氣息,耳邊只有不住的死人的悲嚎。
人只是為了受苦而來到這個世界嗎?人是為什么而生?
他曾以一生去探尋人類的究極意義,但他今世不是超脫的佛陀,生在這人世,他走的也只是世人眾生那條艱辛的路程。
他看見與他同行的少女不停歇地向前走去,有時沙加覺得冥界刀刃一般的風就要把她白裙襤褸的小小身影絞碎。但是幸好至始至終,她都還在。
“生在這個人間,有可以留念的,雖然也有苦在,但那也是我們自己的人生”。曾對他說這話的少女跟隨他的蹤跡潛入冥界。
方法,跟他一樣。
是他指給她的——舍棄生命。
死亡,置之死地而尋找機會。而沙加并沒有十足的把握。
但事實上,沒有其他選擇。
之前在沙加死去的時候。過去,六歲時,神佛對他說的話清晰地泛出腦海。
“死亡決不標志著結(jié)束,曾活在這個世上的圣人,他們都超越了死的界限。沙加,如果你能領(lǐng)悟這點,就能成為最接近神的人。”
八苦謂之人生。
……生老病死……怨憎會……
為了救這人間,城戶紗織才被生在世上,這是在出生前就已決定了的。
此行的目的地到達了,冥王哈迪斯藏身的朱迪加之殿。囂稱要血洗了大地的哈迪斯強占了仙女星座瞬的身體。雅典娜用自己的鮮血逼出了瞬體內(nèi)哈迪斯的魂魄。冥王的魂魄匆匆潛逃,他們追過去。
一堵墻壁橫亙在面前。一堵高沒有邊界,寬沒有邊界的墻壁。路已到了盡頭。
紗織感到自己的肢體直接穿入墻里,那墻壁竟如虛幻不存在一般。那就可以追過去了,戰(zhàn)事緊急,她繼續(xù)欲前行。
“雅典娜——!”但她聽見身后有年輕男人裂聲嘶喊著。
沙加追上來,墻壁實打?qū)嵉赜|上他作戰(zhàn)后殘留血漬的手。青年二話不說,直接放大招去摧毀這阻礙物。然而這古怪的阻礙竟如冰冷的鏡像,把所有力量反彈在沙加自己身上。沙加被強力摔得幾乎粉身碎骨,鮮血沾滿了額前發(fā)絲。他現(xiàn)在過不去了。
“沙加啊?!奔喛棊缀趿鞒隽藴I?;蛟S這就是離別的時候了。她必將經(jīng)歷的盡頭的苦難。痛楚席蓋向她,如心臟被撕離,硬放在這邊。
現(xiàn)在,確實只有她一個人了。但這是她的責任,她不會背棄,少女往墻那頭追去。
那是只有神能通過的嘆息之墻。沙加看見了少女沒入墻壁的身影,他仍然見到了她沒有退卻,縱然前方是死亡。藍琉璃般的眸子幾乎被額上鮮血昏蒙,然而他不管不顧,拼命呼喚著她,他不能讓她一個女孩子獨自前去。喉腔似要被他自己所撕毀。最后他聲調(diào)喑啞,幾欲絕望。
……愛別離……五陰熾盛……
這就是最后一關(guān)。
……求不得……
這就是最后的劫。
黑色調(diào)的走廊一眼似乎望不見盡頭。這城市里保存尚好的古典式城堡成了被控制的魔物。
城戶紗織平復(fù)著呼吸。手臂上的環(huán)如詛咒一般似將她的骨頭也要鉗斷。然而紗織卻覺得并不是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所有真正的歡喜、悲傷應(yīng)該是十多年前就已歷盡了的吧。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那條初嘗世事走過的地獄之路,曾有人與她生死與共的路。
目前擔任處女星座的年輕人伸手扶了一把旁邊這個被疼痛折磨、差點垮倒在地上的女人。年輕人的名字名叫不動。不動的處女座稱號是在別處得到的,但即使是城戶紗織回來后,不動依舊被保留了處女座的位置。
這個女人身體不算好。盡管她五官精致,但消瘦憔悴讓她黯淡失色。幾乎沒有回報地為世界付出,現(xiàn)實里會存在這種人?
借著同行者剛才的一扶,城戶紗織撐著抬起頭來。然而,眼角余光掠入黃金甲胄的一角,似曾熟悉,足叫她剛從痛苦中輾轉(zhuǎn)過的大腦一瞬間與回憶混沌。處女座圣衣嗎……那個曾百轉(zhuǎn)千回于心中最深處的名字幾乎沖破喉間而出,仿佛還是她和他在一條路上結(jié)伴而行。
但是,穿著圣衣的人走上前來。紫發(fā)女人看見的是留著張揚的略長頭發(fā),耳上垂著金墜的黑皮膚年輕人,理智頓時就硬邦邦地壓回了她的聲音。
痛苦的情緒一剎那間如潮般沖刷上來,然而紗織卻明白,此時不是痛苦的時候,戰(zhàn)場上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情緒。也許這些,也是多年前那人對她強化的道理之一。
“我并非是救您?!辈粍尤滩蛔≌f話,長時間氣氛郁抑的穿行讓他受不了:“只是想看看,究竟這個地球還有沒有被拯救的價值?!?/p>
城戶紗織突然聽見年輕人對她說話,于是她習慣地耐心有禮地聽完。
有那么一刻,不動看見一抹黯淡似同追懷地自這個女人眸中升起,不過只是一閃而過,叫人以為是錯覺。
“那么,”女人聲音有些酸澀地開口,但她仍順利地對現(xiàn)任處女座做出合理溫和的回答。之后,城戶紗織便繼續(xù)往前走去。年輕人不禁對這個女人有些驚訝了。
縱然只有她一個人??v然這是被荊棘占滿的路。她也不會停下來。
你說人生有八苦。
死亡、痛楚……皆已歷盡。此生,還有什么渡不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