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老人像是變了個人，向來寡言的他反常的打開話匣子，對著第一次見面的青年傾訴著。

傾訴他少年時如何不懂事，非要去學那傀儡戲，長大后又是怎樣不著調，無所事事，日日置在家中鉆研雕刻木偶，中年時孤單一人跟了戲班子四處流浪，看盡了人世冷暖，直至到了老年無所依靠的地步。

說到最后，老人已是涕淚橫流，捂著臉，道：“悔矣，悔矣……”

青年頗有些手忙腳亂的安慰老人，但卻無絲毫作用，無意中看到了在旁安靜坐在木箱上的我，他說道：“……不知老人家，可否給小子看一場傀儡戲？”

這算是說到了老人的心坎上了，他抹了抹淚，擦擦袖，小心翼翼地拿起我。將木箱打開，三尺莊重顏色的錦布鋪席在其中已然搭好的臺面上。

“好，好……”

老人指尖靈活地繞著絲線，一牽，我揮袖而進；一引，我掩面而退，進退間將自己的動作全部交由老人掌控，在篝火影滅的火光照耀下，伴著戲聲起舞，臺上的我美得觸目驚心。

青年不由得也看呆了眼，渾然生出一種真真假假難猜測的恍然如夢感，恍若自己成了那戲中人所念卻未歸之人。

在風沙漫野的行軍長途中，不時也會想起還有一位姑娘，她在那繁華京城中與他同看一輪圓月，卻只得困守在閨房中，盼著心愛的公子何時歸來，那曾想，他看著那月圓缺了時光的冉冉，等到遲暮也未曾等回那個人的身影。

他們在望不回當年同一輪月光……

驚然回神時，青年剛要喝彩，卻見老人癡然的神色。他凝望著手中絲線所落著的木偶，對耳邊青年的喝彩聲聞而不見，指尖微動，嘴里剛剛唱完的戲文再度響起。

童年時第一次見到的戲目，在老人眼前一帖一帖地閃過，如同走馬觀花般短暫，卻似成為永久的夢，模糊了真實與虛假的界限。

感到身上絲線的顫動，我也隨之而動，卻不是以往我跳過的任意一支舞曲，反而是像男子般大開大合的動作，配著那鏗然的戲詞聲調。

一切仿佛回到最初的時候，那時的男孩兒曾滿腔歡喜的接過一把小小的刻刀。

——這是……《五關斬將》

我有些恍惚了心緒，等到戲目終了，隨著老人咿咿呀呀的“傀儡調”落下幽默回腸的尾聲，我也隨之退場，掩袖進了簾后。

青年一時不敢再喝彩，怕老人又要接著表演，但他確實被老人出神入化的木偶戲震撼到了心神，此刻竟頗有種“古今馳騁春宵外”的感嘆。

此刻，氛圍有些寂靜，忽然間，老人面露斥色，他手指顫抖地指向我，聲音里滿是悔意，“天寒，棉衣無存；地凍，棉鞋不得。所因皆是你，要你何用，不如焚！”

說罷，不顧青年慌然的勸阻，老人毅然決然將我扔進了火堆。

熾紅的火焰，將我身上穿著的華服染作真正的血色，火光映照間，將我眼角處的珠淚襯著更加明艷，當身上所纏繞的絲線燃盡后，我卻感覺自己能動了。

掙扎的站起身，我學著見過的官府小姐的模樣，向老人鞠了一躬。

——也好，若是焚了我，能暖你一時，也算去的完美了吧。

這樣想著，我木雕的臉上露出一抹笑，隨后便被重新燃起的火焰，燒去了所有存在的美麗。

你一牽，我舞如飛

你一引，我懂進退

苦樂都跟隨，舉手投足不違背

將謙卑，溫柔成絕對

你錯，我不肯對

你懵懂，我蒙昧

心火怎甘心揚湯止沸

你枯，我不曾萎

你倦，我也不敢累

用什么暖你一千歲……

熾熱的火焰一直燒至天明才熄，拼盡全力，至少暖了那么一次吧。

老人呆呆地看著殘留下的灰燼，看著里面被火星埋沒的……我。

忽然間，老人掩面嚎啕大哭，哭得如同當年那個被娘親鎖在家門內，不讓去看傀儡戲，卻始終沒有放棄的孩子一樣，他聲音哽咽的呢喃道：“暖矣，孤矣……”

風雪依稀秋白發(fā)尾，燈火葳蕤揉皺你的眼眉，假若你愿舍下一滴淚，假若你老去時，還有我能相陪的記憶，煙波里成灰，那也是去的完美了罷。

……

后來，大風雪過后的天晴，老人收拾好東西就走了。

回到最初的土地，跪在爹娘與妻子的墓前，他將包袱解開，將里面所放的香用火折子點燃，插在石碗里，鄭重地拜了拜后，老人抱著木炭，合上渾濁的雙眼，解脫似的露出抹淡淡的笑，就著這天地冷清的墓前，老人悠悠的長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