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清晨,我像往常一樣走在上班的路上。陽光灑在街道上,仿佛一切都和往日無異。然而,就在這平凡的時刻,手機突然響起,是父親打來的電話。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巨石砸在我心上——奶奶走了,毫無預(yù)兆地離開了我們。短暫的沉默后,父親問了一句:“你回來嗎?”這句話輕飄飄地鉆進耳朵,卻重重地壓在心頭,讓我一時間竟無法呼吸,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靜止了。
那是我來到深圳的第四年,我那嚴重暈車的體質(zhì)依舊未能緩解。每次乘坐公交車或長途客車時,我都不得不提前準備好塑料袋,隨后便陷入一場天旋地轉(zhuǎn)的折磨,仿佛世界在我的眼前顛倒錯亂,分不清東南西北。正因為如此,我無法獨自乘車出行。在深圳的這些年里,但凡能步行抵達的地方,我絕不會選擇坐車;而只能依靠乘車才能到達的地方,我從未踏足過。我的活動范圍始終被禁錮在一個狹小的圈子里——從宿舍到工廠,這段路大約需要步行十分鐘;而我去過的最遠的景點,是距離宿舍約四十分鐘步程的世界之窗。再往前走一點,據(jù)說便是歡樂谷。僅聽到這個名字,就讓我覺得那是個與自己格格不入的地方,仿佛那里洋溢的快樂是遙不可及的,與我的生活毫無交集。
經(jīng)過短暫的思索,我意識到眼前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聯(lián)系在東莞一所私立學(xué)校任教的三叔三嬸。他們或許能帶我一起回家。于是,我迅速撥通了三叔的電話。電話接通后,我?guī)缀跷醇铀妓鞅忝摽诙觯骸叭澹棠倘ナ懒?,您能來接我一起回家嗎?”電話那頭傳來一聲短暫的“啊”,隨即陷入沉默。我忍不住又喚了一聲:“三叔?!边@次,只聽見一聲微弱的“嗯”,似是回應(yīng),卻再無其他話語。掛斷電話的瞬間,一陣深深的愧疚涌上心頭。我猛地意識到,她不僅是我的奶奶,更是三叔的母親啊!當我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時,我又怎能忽視三叔此刻正承受著怎樣的痛苦?他失去了母親,而我竟還如此冷血地要求他來接我。想到這里,我羞愧難當,手指微微顫抖著,將電話掛斷,任由無聲的自責(zé)在心頭蔓延。
我撥通了父親的電話,深吸一口氣,將那個早已在心中反復(fù)演練過無數(shù)遍的決定說了出來:“爸,我回不去了?!痹捯袈涞?,電話那頭陷入短暫的沉默,隨即傳來了父親低沉卻平靜的回應(yīng):“好,好?!彼穆曇魶]有絲毫情緒波動,仿佛只是接到了一通尋常的家常電話。然而,就在他匆匆掛斷電話的一瞬間,我的心卻莫名地揪緊了。父親是家中的長子,下有一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在爺爺奶奶健在時,家中大事總由爺爺定奪??勺詮臓敔斈棠腆E然離世后,父親便不得不挑起這個大家庭的重擔。盡管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但維系家族和睦的重任,似乎自然而然地壓在了他的肩上。而眼下,擺在父親面前的第一件事,便是操辦奶奶的后事。叔叔遠在外地,此刻還能沉浸在悲傷中;而父親呢?他雖近在咫尺,明明內(nèi)心也承載著所有人看得見的痛苦,卻必須強忍悲慟,迅速安排一切:通知親朋好友、請來處理白事的道士、召集村里的鄰里幫忙……瑣碎繁雜的事情如潮水般涌來,連片刻喘息的機會都不留給他。這些細節(jié),于我而言不過是模糊的概念,但對于父親來說,卻是實實在在的壓力。我不禁想,在那些無人察覺的角落里,父親是否也曾流露過一絲無助?他的悲傷是不是來不及隱藏,便被現(xiàn)實的忙碌所掩蓋?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用那簡短而克制的“好,好”,來掩飾自己復(fù)雜的情感。這一份隱忍背后,藏著多少人難以真正體會的重量啊。
淚水不受抑制地在臉頰上奔涌,我的視線逐漸模糊,看不清路人投來的異樣目光。腳步如同機械般向前挪動,等到意識稍稍回籠,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宿舍門口。11月的深圳,酷暑依舊籠罩著大地,可當我蜷縮在被子里,身體卻止不住地顫抖,仿佛寒意早已穿透骨髓。奶奶的身影一幀幀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揮之不去。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載著小堂弟,緩緩駛向遠方,留給我一個越來越模糊的背影;那些停電的夏夜,竹床被搬到門口,她坐在旁邊,搖著蒲扇為我驅(qū)趕悶熱;還有那桶自家榨好的食用油,她小心翼翼地提著送到姐姐家。而那個被所有人遺忘的生日里,她端來了一碗蛋炒飯,金黃的荷包蛋臥在上面,香氣撲鼻。那是我吃過最美味的一餐,也是我記憶中最溫暖的一個生日。奶奶總是這樣無聲無息地付出,用行動表達著對每個孩子的關(guān)懷與愛。在我的記憶里,她似乎從未停下過忙碌的腳步,臉上偶爾浮現(xiàn)些許疲憊或煩悶,卻從未阻止她繼續(xù)前行。為了托舉起每一個子女和孫輩,她默默燃燒著自己,直到最后一個孫女的降生——那一刻,仿佛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悄然離開了這個世界??墒牵瑸槭裁此碾x去要如此悲壯?明明像奶奶這般善良的人,命運卻偏要讓她承受那樣的痛苦。她的一生都在行走、奔波,以無私的愛滋養(yǎng)著我們每個人。然而如今,那份愛已化作無數(shù)畫面,在我的回憶中久久盤旋,令我心如刀絞。
爸爸說,他們并不怪罪那個開車撞死奶奶的司機。那人也是個可憐人,終究是沒有追究他的責(zé)任,也沒有索要任何賠償??晌覠o法像他們那樣冷靜而大度,我的心就像被烈火灼燒般充滿恨意——恨那個素未謀面的人。天殺的!你為什么不能把車開得慢一點?為什么偏偏在奶奶滿懷期待、滿心歡喜的日子里奪走她的生命?你怎能如此狠心?!
那一天,放在身旁的收音機里,循環(huán)播放著王力宏的《唯一》那張磁帶。我將音量調(diào)到最大,任由他溫暖而深情的嗓音填滿整個空間,仿佛這樣就能驅(qū)散一些侵入骨髓的寒意。聲音越響亮,奶奶的身影便越難以從記憶深處涌來,那種無孔不入的悲傷似乎也被這熾熱的旋律沖淡了幾分,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喘息和短暫的慰藉。
奶奶離開后的漫長日子里,我總會在夢中與她重逢,而每次醒來,枕畔早已被無聲的淚水浸透。其中一次夢境尤其深刻,至今刻在記憶深處難以抹去。夢的尾聲,奶奶朝我微笑著揮手告別,那笑容溫暖又遙遠,仿佛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釋然。我卻始終看不清她是什么時候悄然離去的,只知道在某個分岔路口,她選擇了右邊的那條路。那或許是一個深秋的夜晚吧。我在路邊佇立,微微側(cè)過身,視線落在右手邊的那條小徑上。道路兩旁栽種著平凡無奇的白楊樹,它們不高,大約是我讀書時印象中的高度。沒有風(fēng),那些葉片像靜止的畫面般紋絲不動;昏黃的路燈灑下微弱的光,將一切籠罩在朦朧的暖意之中,可奇怪的是,樹葉竟似乎沒有投下任何影子。我的目光追隨著這條路,卻望不到盡頭,因為它在不遠處便緩緩彎曲,消失在視線之外。我不知道奶奶去了哪里,但心里明白,她就朝那個方向離去了。也許,是在一輛灰白色的中巴車上。面對這條沒有盡頭、宛如黑洞般吞噬光明的道路,我感到隱隱的不安,不敢再向前邁出一步。我只能深深地凝視片刻,然后猛然轉(zhuǎn)身,朝著屬于自己的方向繼續(xù)行走。
那個分岔的路口,昏黃的路燈下成排的白楊樹,好像都在告訴我,奶奶已經(jīng)真的去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以前的種種畫面都只能成為了追憶,這也成為了我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的證明,那個深秋的夜里,家門口的白楊樹下,那輛載著奶奶去往另一個世界的灰白色的靈車里,奶奶,我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