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北京的夏季接近尾聲，午后的燥熱依然讓人抓狂。

經(jīng)過一個夏天，蕭白薇開始喜歡上這座城市。沒有梅雨，沒有發(fā)霉的墻壁，沒有干不透的衣服。周末不管氣溫升到幾度，她都會走街串巷的轉(zhuǎn)一轉(zhuǎn)，尋味存于這座現(xiàn)代化城市背后最古樸的文化。這里的人不講方言，可有些話她怎么也琢磨不透，只覺得有趣的緊。故宮、景山、北海、柳蔭街恭王府，藏在摩天大樓深處的恢宏建筑，每一處都譜寫著歷史的底蘊。

寫生，指寫出生意，把對象寫活。

他在這座城市活了三十多年，對她那些瞎編亂造的段落瞧不上，也就不難理解了。

十月中旬，蕭白薇拿到公司給的題材要求，動身返滬創(chuàng)作。

離開北京前，她用光戶頭所有積蓄，在銀泰購物中心買了一只腕表，留在嘉里中心的臥房，并附一張明信片。表的價格其實不貴，浪琴，一萬出頭。和周書韞那些動輒十余萬的名表相比，實在微不足道?？伤酥軙y三年，這男人若說還有那么點談得上喜歡擺弄的東西，就只有手表而已。為貼補家用，她背地里賣掉不少周先生饋贈的東西，最讓他介懷的大概當屬他出差巴黎，送她的那只限量版積家女表。周書韞發(fā)的那頓無名火，她至今歷歷在目。

人就是如此，得到的不滿足，失去才重又循環(huán)往復的憶起。

這輩子，她是沒機會還了。想想如果有來生，欠著點，也許還能相遇。

十二月，蕭白薇的大綱經(jīng)上層審查通過，來北京做第一回合的提案競選。

聽說許多大家的作品也在這輪做取舍，她心里忐忑極了。圈子就那么點大，你死我活，她無依無傍，不敢做一鳴驚人的夢。

從早九點半到下午四點四十，偌大的會議室里坐了一群人，推敲一波又一波的劇本。本著公平、公正、公開的選擇方式，參與的有資方代表，廣電代表，各大工作室的人，更不乏大大小小的劇作。

經(jīng)過幾輪討論，有些人的臉上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或多或少的疲憊與失意，但真正拍板做主的人沒到，大家都存著點僥幸。

時針指到五，分針快指向十二的時候。大門忽然被推開，一個穿著年輕的男人走進來。

在座相識的各位紛紛站起身，“顧少。”

蕭白薇不認得，坐著沒動。

年輕男人五官俊朗，仔細瞧，鼻翼側(cè)面有道細細的傷疤，衣飾皆低調(diào)而大牌。

秘書捧著他的私人物品，揀了房間正門口的位置放好，瞟一眼坐在會議桌末端的蕭白薇，對主位旁邊的人說，“麻煩，給騰個位置?！?/p>

接著，她公然指認蕭白薇入座。

意圖再顯明不過，眾人露出了鄙夷和羨慕之色。

顧少聽完最終陳述，表態(tài)道，“蕭作家的文，立意新穎，較符合當下社會現(xiàn)狀，廣電立劇應該不是問題……”

他話沒說完，蕭白薇對面那位忍不住翩翩一笑，嬌滴滴地溜達到男人身邊，輕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顧少，廣電哪季不得簽個百八十集的片約啊，您得給小門小戶留條活路不是？”

顧少長長地出一聲氣，“話沒說完呢么…蕭作家的劇要上，張作家也是老主顧，這次的題材不錯，壓縮壓縮，可以進的?！?/p>

張姓作家略顯輕松，悄悄折在男人的耳邊嬌羞地說了些什么。

男人頻頻點頭，臉上樂呵呵的。

六點鐘，會議準時結(jié)束。

顧少總結(jié)發(fā)言，“大家辛苦許久，入圍的當再接再厲，其余各位，休息一段卷土再來。定稿作家留一下，都散了吧?！?/p>

顧承海單點了蕭白薇去咖啡廳飲水。

他畢業(yè)回來在廣電管影視這攤，專跟女明星、女作家廝混，樂得自在。蕭白薇是局長欽點的，兩年來，他是頭回承領導的請托做事。張局五十好幾，位置無以撼動，業(yè)務外的事基本不過問，為一個不知名的小人物，話直接遞到了顧承海耳邊。顧承海挺納悶的，多方探聽問出一丁點細節(jié)。他順藤摸瓜，才盤到這位是韻舟董事長安插在局長這邊的。韻舟在京城的崛起似一夜之間，幕后的風投老板傳來傳去，內(nèi)部沒人能拍胸脯說得篤定。他聽過一種說法，是他感興趣的。

蕭白薇在廣電內(nèi)部的待客廳等了一刻鐘。

顧承海姍姍而至，徑直坐進她對面的卡座，翹起二郎腿，喝了口水，說，“蕭作家和周老虎什么關系？”

蕭白薇略感意外地愣住了，回，“我初來乍到，顧部長別見外，您說的什么老虎？“

顧承海笑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跟我這裝無辜呢？周老虎，周書韞。聽清楚了吧？你可別跟我說，沾這么大一門親，合著沒弄明白是哪門子皇親國戚！“

顧承海和周書韞結(jié)過仇，鼻梁骨都被打折了，現(xiàn)在還留著疤呢。可那懵懂的青蔥歲月，誰沒脾氣，誰能容許另一頭野獸在領地里撒野。他是根紅苗正的紅三代，老顧渾身的傷痕是出生入死的印證。他大學讀博在美國，可沁入骨血的中國心擱哪都不曾變過。多少年過去了，他們這代人，吃香的吃香、喝辣的喝辣，吭哧吭哧費力不討好地沒剩幾個，他是真佩服老周能頂風冒雨地往前頂。

蕭白薇不知深淺，且不清楚周書韞是哪方神仙，小聲說，“周先生嗎？是有過幾面之緣，不熟。“

顧承海皮笑肉不笑地說，“不熟？三十集，保守估計，幾千萬片投，老虎那邊給話了，要什么資源盡管提。你說不熟？！呵，哪來的幾面之緣，你也介紹介紹其她作家，保準比你混得熟?！?/p>

顧承海說完，覺得浪費了時間，站起來要走，想到什么又頓住一下，“既然不熟，把嘴巴閉緊點，甭往外頭張揚。風聲緊，老虎自顧不暇，別給他添亂?！?/p>

風聲緊？自顧不暇？

蕭白薇想問，沒敢問。

北京，這座美麗的城市，正在書寫著怎樣的一筆，漫漫星河，她不敢想，也不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