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又問:“‘跪指’不好用,傷了指甲?”
“是……”周嘉琬下意識地屈了屈指節(jié),指尖在袖口處微動。她那時正在琢磨第五段滾拂的指法轉換,跪指按壓琴弦極為費力,確實磨得幾個指腹生疼,也影響了音的圓潤清越,才未能臻于完美,沒料到竟被陛下一耳聽出。她心中微訝,沒想到陛下對琴藝竟也如此精通?!俺寂噶ι袦\,未能如意?!?/p>
李景玄看著她低斂的眉眼,那份專注撫琴的忘我姿態(tài)與現(xiàn)在這份恭敬中帶著的小心翼翼,奇異地融合在她身上,形成一種獨特的氣質——既不屬于廟堂泥塑的刻板,也不同于庸脂俗粉的浮艷。
他沉默了片刻,殿內只剩下蘇合香爐口溢出的細微“噼啪”輕響,窗外雨打芭蕉的疏落聲似乎更密了一些。
“研磨不必如此拘謹。”李景玄再次開口,語氣放得更淡了些,仿佛只是隨口一提,“方才聽你那曲,雖指法略有不足,氣韻卻是生動的。這宮中……”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案角那副不曾再翻開的卷軸,“生動的東西,太少了?!?/p>
周嘉琬不敢妄自接話,只應了一聲“是”,研墨的動作重新流利起來,玉鐲叮咚之聲復又輕快響起,打破了那沉滯的片刻寂靜。她眼角的緋色已漸漸褪去,但那點朱砂紅梅依舊印在雪白的額頭,成為這滿室輝煌燈燭下最鮮明的一抹亮色。
李景玄隨手翻開另一份奏折,朱筆懸停片刻,落墨時卻不再似之前那般帶著煩躁的力道。他目光偶爾掠過旁邊安靜侍立的身影,少女纖巧的手指執(zhí)著墨錠,在硯臺上劃出流暢的墨痕,真紅衣袂、銀線披帛與玉鐲的光澤在柔和燈下靜靜交融,宛如一幅無聲的仕女圖。
不知過了多久,當周嘉琬默默數(shù)著研磨的圈數(shù)即將告一段落時,李景玄擱下批閱好的折子,似是不經意般開口:“你發(fā)間那支白玉梳篦不錯?!彼Z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周嘉琬的心跳微微漏了一拍,輕聲回道:“謝陛下垂詢。是家母舊物?!?/p>
李景玄“嗯”了一聲,不再言語。片刻后,他抬手,用未曾沾墨的筆尾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額角。周嘉琬立時會意,研墨已畢,她取過干凈的軟布,沾了溫水,正要上前為他清理點額朱砂,卻見李景玄微微偏頭避開了。
“留著吧。”他淡淡道,目光在她額上那點朱紅停頓了一瞬,又迅速移開,看向桌案,“今日累了。你退下吧?!?/p>
周嘉琬福身:“謝陛下。臣女告退?!?/p>
她起身,收拾好研墨之物,步履輕盈地向殿門退去。就在她抬手將欲輕推開殿門時,身后再次傳來帝王低沉的聲音:
“周彥光家教不錯。”
周嘉琬停在門前,沒有回頭,靜候著下文。
“你很懂事?!甭曇艉茌p,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似乎只是想自言自語,又恰好讓她聽見。
周嘉琬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頓,心中百轉千回。她深吸一口氣,推開沉重的殿門。夜風裹挾著清涼的雨氣和草木濕潤的芬芳涌了進來,吹拂著她鬢角的碎發(fā)和她額間那朵小小的“紅梅”。
她再次福身行禮,退出了這熏香縈繞、帝座高懸的甘露殿,身影很快沒入殿外廊下昏黃的光暈與迷蒙的夜雨之中。
殿內,李景玄依然靠在椅背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扶手。
甘露殿的燭火搖曳著,將他的影子長長投射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他拿起一份新奏折,目光掃過開頭的幾個字,卻似乎并未看進去。
耳邊,仿佛還回蕩著飛云閣那戛然而止的冰弦之音,以及方才玉鐲發(fā)出的、在靜夜里格外清晰的叮咚清響。
窗牖被風吹開一條縫隙,一縷濕冷的夜風偷溜進來,帶著泥土的氣息,悄然撞入滿室的溫香。書案旁,鎏金燭臺上燭火,無聲地跳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