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六,距離姚八封王還有兩天,本來連著十來天的好天氣,突然就開始下起了雨。因為天氣不好,帝姬們的功課也停了。劉令嫻悶在屋子里和安陵容做針線,突然意識到,自己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么?不想見他,躲起來不就好了?這雨下得真好,下得真好!要是這雨一直不停就好了,自己就不用出門,不用出門就不用見他……
“他也不會離京了……”
安陵容聽到劉令嫻的聲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嫻姐姐,你說什么呢?誰要離京了?”
劉令嫻這才反應過來,臉一紅,強作鎮(zhèn)定道:
“沒什么,自言自語而已。”
“真~~的~~嗎?”安陵容瞪著大眼睛,直直看向劉令嫻,相處時日多了,她很清楚劉令嫻說謊時的表情。
“真的,姐姐什么時候騙過你。說起來你快來瞧瞧,這個山茶花暗紋我繡得還湊活吧?!?/p>
安陵容心想,都開始自稱姐姐了,還說什么都沒呢!也罷,令嫻姐姐想要告訴我的時候一定會說的,這樣想著,安陵容也不再追問。
其實劉令嫻不知道,姚八這兩天要忙著熟悉典禮流程,還要努力背下好多長篇大論的吉祥話,忙得是腳不沾地。就算不下這場雨,姚八也沒有什么時間在上林苑圍追堵截。劉令嫻看著手里繡好的荷包,心情也像外面的天氣一樣化不開了。
一到雨天人就愛犯困,劉令嫻和安陵容用過午膳后,沒有閑聊上幾句,就都困了,兩人索性在長榻上抵足而眠。不知睡了多久,劉令嫻醒來,聽不到外面的雨聲,她走出房門,發(fā)現(xiàn)雨已經(jīng)停了,只是天還陰沉著。潮濕而清新的空氣并沒有紓解劉令嫻心中莫名的抑郁,反而讓她更加煩躁。回頭看了一眼,安陵容還睡得香甜,劉令嫻折回身子幫她掖了掖被子,突然想要出去走走。
反應過來的時候劉令嫻已經(jīng)獨自走在上林苑的小路上,雖然已經(jīng)是五月底,到底剛剛下過雨,室外還是有些涼風的。劉令嫻出來得急,披風也好,傘也好都忘在房內(nèi),走了一段實在是覺得冷。正想著要不要回去的時候,突然臉上一濕,豆大的雨點啪嗒啪嗒就打在了她身上。劉令嫻出門的時候,并沒有換衣裳,身上就還是那身家常的藕粉色絲質(zhì)宮裝。這樣顏色淺又質(zhì)地輕薄的衣服,一旦被雨打濕了,差不多就跟裸奔沒差別了,劉令嫻心里稍微有些羞惱,自己今天為什么要穿著這身兒衣裳呢!
惱歸惱,劉令嫻只能先找個避雨的地方,她記得這附近似乎有個亭子,便一路跑了過去。眼看到了松風亭,亭中已經(jīng)有個男子也在避雨了,劉令嫻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那人聽見劉令嫻的腳步,已經(jīng)回過頭來,正是姚八。
“劉書史你再這么在雨地里站下去的話,寡人就該知道很多你不想寡人知道的事情了。”
劉令嫻愣了一下,看到姚八上下打量自己,心里才反應過來。姚八你個混蛋!臭流氓!劉令嫻心中毫不猶豫地罵著粗話,人卻已經(jīng)三步兩步跳進了亭子。
亭子本就小,六個邊又容易濺濕衣裳,兩個人往亭子中央一擠,空間一下子更加狹小了起來。姚八笑瞇瞇看著劉令嫻,“令嫻……”
“誰許你叫我令嫻了!叫我劉書史!”劉令嫻抗議道,姚八也不生氣,一臉寵溺地說:
“好好好,令嫻說什么就是什么?!?/p>
見劉令嫻又羞又氣得臉都紅了,姚八忙換了話題,“劉書史怎么會到這里來?”
“在屋子里悶久了,出來曬曬……”劉令嫻話沒說完,就被姚八打斷,
“這種天氣出來,曬烏云么?啊呀莫生氣莫生氣,寡人同你鬧著玩兒呢!”
見劉令嫻變臉,姚八趕快改口。他身上有著馥郁的香味,讓劉令嫻有些迷糊,她偏過頭,想起自己今天剛剛繡好的山茶花暗紋荷包,便從袖子里取出來,丟進姚八懷里,
“這個……給滇王的……”
“為什么要給寡人荷包?”
“先前的……謝禮……”劉令嫻囁嚅著小聲回答。
“原來如此,雖然繡得一般,但畢竟是劉書史一片心意,寡人就卻之不恭了?!币Π诵χ押砂卫挝赵谑中?,看著劉令嫻粉面漲得通紅真是太有意思了。劉令嫻女紅也不差的,只是這個荷包是臨時起意之后硬趕出來的。再加上跟安陵容這樣的女紅高手呆久了,想不自卑都難,劉令嫻有些羞惱,只是咬住了唇,許久方問道:
“滇王又為什么會在這里?”
姚八愣了愣,莞爾一笑,
“寡人么?寡人被十郎罵得厲害,嫌他羅嗦,就跑出來透透氣,沒想到好不容易停下的雨,居然又下起來了?!?/p>
“十郎是誰?”
“就是寡人的國相滄敬剛,之前你也見過的,他小字十郎,自幼就服侍寡人,我們一同長大,快二十年的交情了?!?/p>
“咦?”劉令嫻歪著頭,“你不是大王么?竟也被國相訓斥到要躲起來的地步?哼,看來你這大理王當?shù)靡膊辉趺礃用?,難怪你要臣服大周!”
這話說得實在太刻薄,一出口,劉令嫻自己先后悔了,她突然很害怕看到姚八的表情,卻又好像知道他臉上現(xiàn)在是什么樣兒,只是說了這樣揭人瘡疤的話,被罵被打都是自己應該的了。劉令嫻心虛地低下頭,咬住唇,準備不管姚八怎么罵都不還嘴,誰讓自己先嘴賤了呢?只是等了半天,卻聽見姚八淡淡的笑聲,
“劉書史說得對,姚八……確實當?shù)貌辉趺礃?,這個大理王?!?/p>
不要這樣!劉令嫻心里突然難過了起來,好像有什么堵在胸口扼制了她的呼吸一樣,她低著頭,心里大聲吶喊著,不要這樣!就像初見面那樣說我是野蠻女子啊!這樣我就可以還嘴,然后你再口出惡言,然后我們接著爭吵……為什么要這樣干脆承認?為什么要這樣?姚八身上散發(fā)的濃香愈發(fā)讓劉令嫻感覺頭暈目眩,幾乎要透不過氣來,她眼前發(fā)黑,有點站不穩(wěn),只好微微向后退了幾步,想讓自己靠在亭子的柱子上。
姚八沒有看到劉令嫻的不適,繼續(xù)說道:
“不過此次上京,寡人也沿途在大周好好游歷了一番,大周國力昌盛,大理要想同大周對抗,根本就是以卵擊石。如果說寡人先前是為了王位而爭位,那么現(xiàn)在,寡人心中更重要的是守好這份權,讓大理的老百姓也能同大周每一個子民一樣過上更好的日子。何況,幾百年來,不少漢人來到大理,和大理百姓共同生活,他們也早就成為大理的一部分,漢人文化也早就滲透在大理的每個角落。就連寡人的祖上,也同南安姚氏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所以寡人并不認為……劉書史你怎么了?”
姚八說得正起勁兒,轉臉卻看見劉令嫻倚在柱子上,手腕脖頸上密密麻麻起了許多成片的紅疹子。劉令嫻面色慘白,痛苦地用手捂住胸口,“我……我……”
說話間,她已經(jīng)是十幾個噴嚏打了出來,鼻血嘩地就流了出來,染紅了她的前襟。姚八一看便知絕對不是簡單的著涼受寒,也不顧劉令嫻的噴嚏噴到了自己臉上,伸手就抱住了她,“令嫻!令嫻!你怎么了?!不行,你得馬上看大夫?。 ?/p>
說著,姚八解下自己的外袍裹在了劉令嫻身上,把她打橫抱起,(公主抱達成?。。。_進了雨中。
劉令嫻陷入昏迷前最后的想法是,姚八你個蠢貨,后天就是你的冊封禮了,你這么淋雨,病倒了,可怎么辦……
五月二十八,頭一天還下個不停的雨突然晴了,原大理國王姚義瑤冊封滇郡王的冊封禮也順利地如期舉行。大理從此合并為大周的一個郡,姚義瑤正式成為滇郡王。玄凌下旨,滇郡王世襲罔替,居所稱妙香宮,正室稱王妃,嗣子稱世子,受封女兒稱君,爵視宗姬,以示殊榮。同時,玄凌追贈姚義瑤之父姚義深為妙香郡王,謚“質(zhì)”,追封姚義瑤只生母段氏為妙香郡王妃,謚“敦”。玄凌又體恤大理年初剛剛遭了時疫,免滇郡十年賦稅。此舉一出,不要說姚義瑤,連滄敬剛都不得不心中稱贊玄凌宅心仁厚。至于姚八求娶帝姬的事,玄凌和姚八都像忘記了一般,并沒有提起。
劉令嫻醒來的時候,窗外還在下著雨,躺了幾天沒吃飯,尤其在滿室藥香的狀況下,腦子還迷糊著,身體就很誠實地做出第一反應,餓了。劉令嫻還沒起身,腹中便咕嚕嚕響了起來,一旁親自盯著藥的安陵容聽見聲響,轉頭看到睜開眼睛的劉令嫻,喜得小鳥一般就撲了過去,
“嫻姐姐,你終于醒了!!”
說著安陵容已經(jīng)是又哭又笑了起來,“嫻姐姐,你嚇死我了!你睡了整整三天啊,我好怕你就這么一直睡著不醒來!”
劉令嫻有點糊涂,還是勉力抬起手戳了戳安陵容的額頭,
“有你這個愛哭鬼在一邊聒噪個沒完,我倒是想接著睡呢,也得睡得著才行啊。”
安陵容見劉令嫻還有力氣打趣自己,一下子破涕為笑,又想起了什么,轉身對自己的侍女沉香道:
“快去知會鄴賢人和曹尚宮,說劉書史已經(jīng)醒來了?!?/p>
沉香福身應聲“是”,轉身就出去了。另一位安陵容的侍女冰片含笑道:
“大人,劉大人睡了這么久,一直沒有吃東西,先讓劉大人用些粥吧?!?/p>
安陵容這才反應過來,“是了是了,我歡喜糊涂了,竟忘了姐姐?!?/p>
冰片和劉令嫻的侍女謹兒一起去了敬德院廚房,弄了碗熬好晾著的綠豆小米粥,送回房里。安陵容一勺一勺喂給劉令嫻喝,
“姐姐喜歡甜的,只是葛太醫(yī)說了,姐姐這幾日飲食清淡著好些,就不放糖了?!?/p>
“難為你一直記著?!眲⒘顙挂姲擦耆葸@般關心自己,心里自然歡喜,感覺病又好了三分。
“大人有所不知,您足足睡了三天,安大人一直不眠不休地守著您呢。”另一位劉令嫻的侍女慎兒抿嘴笑道。
“好了好了,別給我表功了,當心說多了我問嫻姐姐討了你來!”安陵容笑道,手里喂粥的勺子并沒有停下,大家又都笑了起來。
因為餓久了,劉令嫻飯量反而有所減少,只喝了小半碗粥就飽了。又這么坐著緩了會兒,劉令嫻方想起自己那日似乎身上出了不少疹子,左右屋里也沒有外人或者男子,劉令嫻急得就撩開袖子查看,紅疹子都平得差不多了,只有幾星幾點沒有好全。劉令嫻這才松了口氣,隨口問謹兒:“今兒什么日子了?”
“回大人話,今兒五月二十九了?!?/p>
“什么?”劉令嫻臉色一白,“那冊封禮不是已經(jīng)過了嗎?”
“冊封禮?什么冊封禮?”謹兒一頭霧水看向慎兒,慎兒也搖了搖頭表示不解。
安陵容心中微微一動,輕輕拍了拍劉令嫻的手,
“嫻姐姐可是惋惜昨日沒能去觀禮?郡王冊封禮本來也不許咱們女官觀禮呀。而且,七月還有華妃娘娘的冊妃禮呢!到時候陵容一定好好陪嫻姐姐觀禮,姐姐看可好?”
“……哦……當然好……”劉令嫻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又聽安陵容不經(jīng)意一般說道:
“不過說來也奇了,前幾日雨下那么大,可是到了昨兒突然就雨停日出了。以為總算要放晴幾天了,今兒又下了起來。仿佛是老天要成全滇王一般?!?/p>
太好了!他的冊封禮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劉令嫻難以掩飾臉上的喜色,琢磨著要怎樣才能不著痕跡地打聽姚八有沒有著涼受寒,又聽到慎兒的話,
“想必是滇王心善,老天才格外眷顧吧?!舅挪恍纳颇兀峭猛媒o他開掛了】別的不說,就那日滇王一路抱著生病的大人沖到太醫(yī)院求醫(yī),就能看出來他是個好人?!?/p>
劉令嫻聽了這話,頓時回想起那日姚八溫暖的懷抱和焦急的語調(diào),不受控制地就飛紅了臉。安陵容當了大半年的女官,又時常被劉令嫻和傅小棠耳提面命,多少也歷練了一些,聽了慎兒這話,微微一咳嗽,
“滇王一路護送嫻姐姐,是個好人。”
她在說道“護送”兩個字的時候,格外加重了音量。慎兒是個乖覺的,一聽就意識到自己方才出言有不合適的地方了,吐了吐舌頭,忙捂住了嘴不敢說什么。
晚飯時,劉令嫻還是不敢多吃,只又用了塊山藥棗糕配了點兒稀飯,便擱了筷子。飯后,曹尚宮和女賢人鄴芳春也一起來探望了劉令嫻,曹尚宮指著屋內(nèi)兩個身健體壯的宮女,對劉令嫻說,
“個頭兒高些的是鳳仙,容長臉兒的是杜鵑。她們倆是內(nèi)務府新挑的,都有些功夫在身的,這次你可以放心了?!?/p>
曹尚宮又對兩人道:
“你們來的時候劉大人病著,現(xiàn)在劉大人醒了,你們還不過來給新主子磕頭?”
鳳仙杜鵑上前來磕了頭,曹尚宮又繼續(xù)道:
“都記住了,從今兒起,你們的主子就是劉大人了。先頭的鐵梅鐵菊玩忽職守,惹了劉大人不喜歡,已經(jīng)被攆到浣衣局洗衣裳去了,你們倆一定要引以為戒,小心服侍劉大人,一定護衛(wèi)主子周全,知道了么!”
鳳仙杜鵑忙磕頭不迭,表示一定會好好服侍劉令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