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修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神情焦急的真寧長公主,
“皇……皇姐……”
真寧忙扶住朱宜修的肩膀,“別動別動,你得好好歇著?!?/p>
朱宜修順從地躺好,“皇姐,我這是怎么了?”
“你……”真寧猶豫了很久,還是說:“阿宜,你和淩兒以后還會有更多的孩子的?!?/p>
朱宜修張開嘴想要說些什么,喉嚨里卻像有什么堵住了一樣,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眼淚簌簌流下來,打濕了枕頭。
真寧也是做了母親的人,她生陳慧生之前也曾經小產過,知道朱宜修心里有多難過,
“哭吧,哭出來了就不難受了?!?/p>
說著,真寧自己眼淚也淌了下來。
朱宜修道:“皇上呢?”
真寧用帕子拭了淚,道:“皇上一直守著你,方才李長過來不知道說了些什么,皇上又趕去儀元殿了?!?/p>
“不要打攪他,前朝的事要緊。我歇幾日就好了。莊華貴妃的喪儀未了……”
真寧接口道:“你放心,有淑妃盯著。你是知道她的,辦事素來妥帖,不會出差錯的?!?/p>
朱宜修的眼淚不住的流,她深吸了一口氣又道:“我下不了地,皇上那里一定傷心得很,有勞皇姐多跑幾趟,寬慰皇上?!?/p>
“你放心?!闭鎸幘o緊握住了朱宜修的手。
真寧走后,剪秋和繡夏扶朱宜修起來,喂了點粥給她。朱宜修問:
“棠梨宮那里怎么樣?”
“回娘娘話,小蕙、芽兒和小戚子都被李公公先送到凌波殿了?!?/p>
“日后找個由頭,賞了銀子放他們出宮過日子去吧?!?/p>
“娘娘善心。只是娘娘也該好好歇一陣子了,這陣子您實在用心過度……”
這話一說,朱宜修的眼淚又泉水一般涌出,剪秋見狀,心中發(fā)酸,也不敢再說什么了。
真寧出了昭陽殿,心里還記掛著太后,又趕緊回了頤寧宮。
慈懿殿中,太后剛剛服過藥,苗昭媛服侍她漱過口,又遞了一塊兒蜜餞。太后搖搖頭,神情凄然,
“哀家這幾日什么甜的都不想吃。華妃才走,皇后又小產,一定是哀家德行有虧,老天才會這么降罪于后宮?!?/p>
“太后……”素來爽利、口齒伶俐的苗昭媛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正巧真寧進來,聽見太后的話,便快步上前,坐在太后床沿,握住了她的手,
“母后,您怎么能說這樣喪氣的話。皇上皇后、前朝后宮,哪一個不仰仗您的福澤呢?越是這種時候,您越是得打起精神來才是??!”
太后眼角紅腫,“你回來了,阿宜的狀況如何?”
“她醒了,很是哭了一場,可也還算沉得住氣,還囑咐兒臣多寬慰皇上?!?/p>
“真真苦了她了……阿宜是個懂事的……不像阿柔……”
真寧向苗昭媛使了個顏色,苗昭媛會意,行禮告退。真寧方正色道:
“母后,咱們以后都不要再提那個人了。阿柔……她十多年前就已經死了?!?/p>
“你說的對,只是哀家還是后悔,當年為什么不心狠一些。唉,人老了,反而掛牽不舍的越來越多了?!?/p>
苗昭媛出了頤寧宮,心里一直悶悶的,想要去采容殿,又怕自己克制不住情緒,一路漫無目的地走著,竟走到了瑤光宮。宮門口,同樣徘徊著的,還有李昭容和馮淑儀。
披香殿里,齊淑妃并未換下素服,她靠在如意身上打了個盹兒,權作養(yǎng)精神了。正準備去翠微宮,又聽說三人求見,便令吉祥迎了三人進來。
齊淑妃看著苗昭媛眼圈兒泛紅,只拍了拍她的手,紫奧城最最爽利活潑的兩個人,如今只剩苗昭媛了。
李昭容道:“淑妃娘娘要操心莊華貴妃的喪儀,咱們本不該打擾。只是……”
“心里憋得慌,是吧?!饼R淑妃抬眼看她,眼中平靜無波。
“可不是嗎?”馮淑儀輕聲嘆息,“這幾年她順風順水,父兄爭氣,娘家長臉,皇上自不必說了,連皇后娘娘也疼她。又是兒女雙全的,上午剛剛冊了正二品妃,誰知……誰知……”
李昭容垂下眼簾,“嬪妾說句心里話,其實她剛一進宮的時候,嬪妾很是不喜她??墒侨兆泳昧?,發(fā)現(xiàn)她這個人就是嘴上不饒人,心里還是稱得上厚道二字的?!?/p>
“本宮明白你們的意思,只是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太后鳳體違和,皇后娘娘現(xiàn)在也……”
她頓了頓,又說:
“越是在這種時候,咱們更不能哭哭啼啼、軟弱無能。旁的不說,咱們幾個都是有子女的,各自看好孩子、看好自己宮里人才是正經。昨兒玉貴人不長眼,沖撞了皇后,皇上有多不痛快,咱們都是瞧得見的。聽說,廈公公昨兒送玉貴人回承光宮的時候,她嚇得腿軟的都直不起來的。宮里現(xiàn)在也就咱們幾個位份高點兒,更是得自矜主位身份,管好宮里人,別讓那起子眼皮子淺的吵了尊上的清凈?!?/p>
三人對看一眼,都肅容道:“謹遵娘娘教誨?!?/p>
齊淑妃眉頭深鎖,昨天朱宜修小產,玄凌召她去儀元殿書房安排交待事宜的時候,她偷偷瞥到了案上奏折的一點點內容,知道玄凌的低氣壓還要持續(xù)很長時間。只是軍國大事,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怎么敢付諸于口,只能細細叮囑了苗、李、馮三人,
“莊華貴妃人是不在了,可咱們活著的人總不能跟著她都去了吧。都說日久見人心,若是惦記她,只多疼長茂和予汐一些,多幫襯幫襯信貴嬪就是??傄菜闳嗽蹅兒颓f華貴妃姐妹一場的情誼。”
日子還要過下去,但玄凌反而連著幾個月都沒有去昭陽殿,也不召幸其他嬪妃,只是一個人獨宿在儀元殿。真寧放心不下玄凌和朱宜修,屢次去勸,總是無功而返。加上太后纏綿病榻,真寧索性讓人送了信給涼州的丈夫陳舜,只說太后身體不好,要在宮中多逗留些時日。
昭陽殿里,繪春繡夏染冬都有些沉不住氣,幾次勸朱宜修去儀元殿跟玄凌聯(lián)絡感情。朱宜修只是笑笑,并不以為然,她知道玄凌一定又是遇到一個一時過不去的坎兒。在這種時候,有的人會果斷伸出手拉對方一把,但朱宜修知道,默默等待也未嘗不是一種溫柔。
真寧是越看越急,眼看著就要到年尾了,她還得回涼州跟丈夫過年,走前非把這事兒解決了不可。
這日,真寧也不顧李長的阻攔,徑直闖進了儀元殿御書房,正巧碰上玄凌和幾個大臣在議事。為首的正是朱宜修的小舅舅扈自芳,坐在扈自芳下首的男子和少年真寧只覺得眼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真寧也懶得追問,直接對著三人指著門口道:
“孤有極為要緊的事同皇上商議,請三位大人暫且移步側殿?!?/p>
話說的算不得客氣,眼神更直接就是“出去!”的凜厲。
那三人面面相覷,都忘了行禮,只看向玄凌。玄凌眉頭一皺,
“皇姐,軍國大事,不是婦道人家能夠參與的,皇姐還是……”
“所以孤才請三位大人回避?!?/p>
真寧眼神堅定,直直盯視玄凌,玄凌吞了一口口水,一下子想起了四歲那年,玄濟故意把自己推倒在地,接過被真寧用柳條追著滿紫奧城抽打的事兒。玄凌心中一抖,要是真寧是皇子,說不定先皇早就立太子了。
玄凌只好點了點頭,“好吧?!彼聪蚰侨耍?/p>
“自芳、隆竹、全忠,你們三個先去側殿吧。”
三人退下。玄凌方道:“皇姐說說你那比軍國大事還要緊的事兒吧?!?/p>
“皇上,你跟阿宜到底怎么了?她剛剛小產昏迷不醒那會兒,你急得面上不見半點血色,她一醒你倒是把人打入冷宮了?”
玄凌嘴角扯出一絲僵硬的笑容,“皇姐說什么呢?只是最近前朝太忙了,朕……”
“別說什么你太忙了沒時間去昭陽殿的話,淩兒,我是你姐姐,有些事兒你瞞得過阿宜也瞞不過我。”
真寧不依不饒道。
一聽到真寧喚自己的小名,玄凌抿嘴一笑,只是那笑容漸漸凝在眉間,變成難以化解的悔恨,
“皇姐,朕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宜修啊?!?/p>
玄凌狠狠咬住唇,緊緊握住案上的琉璃紙鎮(zhèn),雖然這個動作對克制住眼淚沒有任何幫助,
“皇姐啊,朕犯下罪業(yè),害得宜修的孩子都保不住,朕有什么臉去見她!”
“什么罪業(yè)?我怎么聽不懂?”見玄凌只是掉淚,真寧有點急了,“你倒是說??!”
玄凌深吸了一口氣,把在吐蕃和大理的事兒簡單說了說。真寧聽得目瞪口呆,憋了半天方道:
“是……是夠缺德的……”
玄凌看了真寧一眼,眼淚更是如開了閘一般噴涌而出,真寧自悔失言,忙安慰道:
“姐姐不是這個意思,好多話你比姐姐知道的多。你是帝王,身上背負的責任和重擔豈是常人所能想象的。聽章彌說,阿宜懷長樂的時候身子就有些虧損沒養(yǎng)好,懷這一胎的時候她又用心過度,再加上玉貴人沖撞于她,她難免動怒,才失了孩子?!?/p>
“玉貴人……甄嬛??!”玄凌臉色瞬間扭曲,成天忙著國事,都快忘了這個女人了!
真寧不知道為什么提到甄嬛玄凌會這么生氣,只是繼續(xù)勸解,
“阿宜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如果你不說,打死她她都不會追問。你現(xiàn)在只顧自己一個人窩在儀元殿痛苦,可曾想過阿宜現(xiàn)在的心情?”
玄凌眉頭一動,面上似有所思,真寧接著說:
“就算你們夫妻十年,早就默契無比,可有的時候越是親近的人越能傷害到彼此,這一點你不會不比姐姐知道。你在儀元殿為這種十有□□不相干的事情自我折磨,須知道阿宜受的折磨更甚你千倍百倍。她失了你們的孩子,最需要的就是身為孩子父親的你,而你呢,你卻只顧自已一個人躲起來難受。你可對得起這么些年為你生兒育女、操勞宮務的阿宜么?”
玄凌低頭不語,但真寧知道他已經被說動了,便不再逗留,起身道:
“皇上,要是覺得再這么把阿宜晾在昭陽殿都問心無愧的話,那皇姐也沒有什么辦法了。妾身先告退了?!?/p>
說著真寧對著玄凌福了福,轉身就往殿外走,剛要跨過門檻,真寧聽見玄凌音量不大的聲音,“姐姐……”
真寧停下腳步,并未回頭,只聽玄凌帶著一絲于年齡不甚相符的羞赧道:
“好像每次我陷入什么瓶頸的時候,姐姐總會來拉我一把。那個時候玄濟總是欺負我,姐姐每次都替我出氣,每次都告訴我要為母妃爭口氣?!?/p>
真寧低頭一笑,果然人都是這樣的,不管年齡怎樣增長,性子怎樣成熟,在心里最深處,總有那么一個小角落,一直封印著最開始那個干凈得如白紙的自己。她回過頭,燦然一笑,
“知道姐姐對你好就行,十年后別忘了給我閨女挑個好女婿!”
“這是自然,只是姐姐也得努力再生個外甥給朕啊,待他長成,朕一定挑個絕色美人給姐姐當兒媳婦?!?/p>
真寧臉一紅,混小子真是不一樣了,都會打趣親姐姐了。
“少油嘴滑舌了,先把你媳婦哄好了再說!”
真寧回了頤寧宮,玄凌召回那三人,處理完手邊的事兒,便去了久違數月的昭陽殿,帝后關系又恢復到最初的和諧。
此后,玄凌又下旨,承光宮絳云軒玉貴人甄氏賜居棠梨宮瑩心堂。
旨意是小廈子親自去絳云軒傳的,甄嬛接了旨,心中感覺跟生吞了一只蒼蠅一般。見小廈子傳完旨客套兩句就準備走,甄嬛忙起身強笑道:
“公公留步?!?/p>
小廈子轉臉,笑容可掬道:“小主還有什么吩咐?”
甄嬛忙道:“不敢不敢,不過是想問問公公,皇上怎么會突然想著要我遷宮呢?”
小廈子一笑,“皇上的心意,咱家可不敢亂揣測。不過,”小廈子拖長了語調,
“都說求人不如求己,許多事兒,小主自己比旁人要清楚得多,您說是不是?”
說著,小廈子略一躬身,回了儀元殿復命。
甄嬛身旁的流朱有些不服氣,她氣得想要追上小廈子理論,可是并不靈活的右腿在追人這種事上一點都不給力,流朱急著追了兩步就被門檻絆倒,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流朱疼得呲牙咧嘴,捂著腿就叫道:
“那個小廈子真是欺人太甚!什么叫求人不如求己,我們小主行得端坐得正,能跟棠梨宮有什么牽扯!”
這話一說,甄嬛頓時變了臉色,侍立于她身后的侍女品兒佩兒對看了一眼,并沒有說什么。雖然明知道流朱那日留守絳云軒,并沒有隨自己出門,自然不清楚事情的經過,可是她并不是什么寬宏大量的人,實在沒法不遷怒道流朱身上。
“腿腳不靈便還跑出來丟人現(xiàn)眼做什么!躺在地上咋咋呼呼自己不覺得難看么!我怎么會有你這么沒用的丫頭!”
說著甄嬛一甩袖子,轉身朝寢殿走去,口中猶道:
“什么時候能夠穩(wěn)重一點呢?光是嘴快有什么用!心思細密不及浣碧半分!唉,若是浣碧還在……”
品兒想去攙扶流朱,被佩兒拉住,朝著甄嬛寢殿的方向努努嘴,品兒立刻會意,兩人便跟在甄嬛的背后進了寢殿。剩下流朱一人呆坐在地上,她凄然一笑,心中因為某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而對甄嬛有過的歉意和內疚一絲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