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甄懿那日從甄遠(yuǎn)道府上回來，就一直遣了人去打聽甄遠(yuǎn)道三個閨女的情況，略花了些銀子便打聽了個一清二楚。甄懿心里暗暗盤算著，遠(yuǎn)哥兒的大姑娘甄玉嬛倒有幾分顏色，在乾元十二年就進(jìn)了宮，只是根本不是玉嬈說的那樣“當(dāng)娘娘”，幾年來從未聽說過有甄姓的宮嬪冊為正三品貴嬪或以上的位份，可見是個無寵的，也使不上力。二姑娘甄玉姚性子懦弱，顏色一般，去年選秀撂了牌子之后很快被甄遠(yuǎn)道嫁到了宣城傅家的旁系做填房。甄遠(yuǎn)道也因?yàn)檫@個著實(shí)落了一筆彩禮銀子，借以買田置地，稍微提升了一下甄家的經(jīng)濟(jì)水平。甄懿心中對甄遠(yuǎn)道鄙視得更厲害了，在自己面前一副清高的樣子，還不是照樣干了賣女兒的事兒！有本事把彩禮銀子都給姑娘陪送了當(dāng)嫁妝呀！

三姑娘甄玉嬈甄懿已經(jīng)是見過的了，甄懿有信心，三姑娘將來會出落得比入了宮的大姑娘還嬌俏亮麗！只是甄遠(yuǎn)道自乾元九年喪妻之后就一直未再續(xù)弦，府里沒有正經(jīng)的女主人，幾個姨娘說話也算不得數(shù)。因此，甄玉嬈的性子是越發(fā)野了，連她的姐姐愛讀的淫詩艷曲都背不下來幾首，針線女紅也是爛出了風(fēng)格，終日里只知道出去亂跑。甄遠(yuǎn)道竟也不知道勸著管著，只吩咐了丫頭們跟著別弄丟了小姐便是。

甄懿認(rèn)定了甄玉嬈會是一支潛力股，打定主意要在她身上投資，時常偷偷跑到甄家附近，等甄玉嬈出來，就哄了她去自己在城外置辦的莊子上學(xué)歌舞詩詞。甄玉嬈年輕氣盛，正是愛新鮮愛美的年紀(jì)，漂亮的舞衣、精致的首飾都閃花了她的眼，她學(xué)得很是起勁兒，歌藝舞技提升得也極快。甄懿心里喜歡，在甄玉嬈身上越舍得花錢了。甄遠(yuǎn)道對于甄玉嬈的變化，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一般，一直聽之任之。

轉(zhuǎn)眼又是三月初九，玄凌的生辰，循例百官休假。玄凌在宮中簡單設(shè)了宴飲，容華孫妙清因?yàn)橛性校淖伪话才诺酶裢饪壳?。雖然孕中面上出了些斑，但孫妙清怕傷到孩子，堅(jiān)持不肯再用脂粉，就這樣素面朝天出席宴飲。座次排在最后的甄嬛看得心在滴血，素著臉的孫妙清在她看來簡直就貌若無鹽，為什么皇上要喜歡她！為什么皇上愿意讓這樣資質(zhì)的女子來孕育自己的孩子！

甄嬛心里難過，抬眼又看到了玄清，因?yàn)橐呀?jīng)成婚，所以玄清是帶著尤靜嫻前來的，成婚至今，兩個人多少已經(jīng)培養(yǎng)了一些感情出來，偶爾也含笑說幾句話，深深刺痛了上半身下半身都很久沒有得到滿足的甄嬛。

甄嬛心中有怨有恨，只能借酒澆愁，不知不覺間兩壺酒下肚，還舉著杯子要侍女斟酒。淑妃冷眼看著，心道趕緊把這丟人現(xiàn)眼的貨丟出去吧，省得待會兒喝多了發(fā)起酒瘋來又拖累別人。正欲吩咐吉祥如意，只見甄嬛自己嚯地一聲起身去了偏殿。淑妃暗暗松一口氣，太好了，終于沒有礙眼的了。

甄嬛出來的時候天色漸晚，四周已經(jīng)分不清東西。甄嬛只覺得氣悶，離席時只對隨侍的花穗花宜說了句“我難受，出去透透氣就回來”，也不要她們倆跟著，自顧自一路搖搖晃晃竟走到了太液池。見周圍沒什么人，甄嬛喝高了身上熱得慌，便大大咧咧地坐下脫了鞋子把腳浸在水里，想著自己進(jìn)宮三年有余，位份一擼再擼，圣寵一絲也無，臉倒是被打到麻木。身邊總無能使喚得順手的下人，嬪妃間也無交好的，跟娘家關(guān)系也疏遠(yuǎn)了。連玉姚出嫁的事父親都沒有知會自己，還是某次甄嬛偶爾偷聽到杜小媛和方貴人聊天，說京里有個九品京官兒，為了多收聘禮，把年僅十四歲的二女兒嫁給一個三十八歲的半老頭子為填房，一進(jìn)門慢說便宜兒子便宜閨女，連便宜孫子都有了。

甄嬛越想越傷心，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正哭得痛快，忽然聽見假山石后傳來竊笑聲。甄嬛又羞又惱，急得想要起來問是誰，偏生三月夜里湖水還是涼的，甄嬛腳在水里泡久了受了寒，一時小腿也麻了，站立不穩(wěn)，竟栽進(jìn)了湖中。甄嬛不諳水性，急得大聲呼救了起來。

“救命啊！我不會鳧水！救命啊！”

岸上已經(jīng)多了兩個人，為首的那個年輕人一臉譏諷地笑道：

“瞧你那熊樣兒，這還在岸邊，你倒是站起來試試深淺再叫喚啊?！?/p>

甄嬛聽見這話，鼓足勇氣，用力一蹬站了起來，發(fā)現(xiàn)湖水才漫過自己膝蓋，都不到腰。甄嬛不知道該羞憤還是該慶幸，惡狠狠瞪了那個人一眼，掙扎著往會走。正準(zhǔn)備上岸，那人友好地伸出了手，甄嬛便搭著那個人的手上岸，一只腳剛踩上岸邊，突然聽見那個人戲謔的聲音，

“這衣料，穿得不錯嘛，你是哪宮里的？”

甄嬛一肚子火氣，自己已經(jīng)是嬪妃中位份最低的更衣了，吃穿用度俱沒法和其他嬪御相比，這人還說自己穿得好，分明就是在羞辱人！甄嬛冷冷道：

“關(guān)你什么事！”

“唔，是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呢！”

說著那人很自然地松開了甄嬛的手，甄嬛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聽見自己撲通一聲再次掉進(jìn)湖里的聲音。那人摸摸鼻子，轉(zhuǎn)身離開，甄嬛跌坐在水中滿身污泥，隱約聽見那人的聲音，

“宮里的宮女們真是越來越蠢、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又是瞎嗷嗷又是露腳丫子又是犯蠢的……有空得跟皇嫂提提了，給外人瞧見了真是丟人……”

甄嬛全身濕透，夜風(fēng)一吹，冷得酒意完全不再。聽那個人的話，甄嬛也猜出是九王玄汾，上次大白天的就讓人把自己堵了嘴五花大綁的人。不過所謂作死者之所以致力于作死，很大程度是因?yàn)樗麄兊哪X中沒有“我為什么錯了”、“怎樣才能不再犯錯”的選項(xiàng)，而是充斥著“為什么別人都這樣對我”、“我是被逼的”、“我是有原因的”這樣的說法。甄嬛除了氣玄汾戲弄自己，更氣他把自己錯當(dāng)成宮女。又想起去歲被齊淑妃綁著押到昭陽殿的屈辱，甄嬛心里越發(fā)委屈，索性坐在湖里又哭了起來。

“你不要緊吧？”

甄嬛抬頭一看，才注意到岸上還有一個人一直沒有離開，

“九弟他不是這樣的人，平日里他一直很好的，只是今兒喝多了，才會沖撞了姑娘，姑娘見諒。”

甄嬛臉一紅，見這人朝自己伸出了手，“姑娘，夜風(fēng)大，再不上來，會染上風(fēng)寒的?！?/p>

見甄嬛猶豫著不敢伸手，這人溫和笑道：

“姑娘，我只是想幫你，沒有任何惡意的?！?/p>

甄嬛這才伸手由著那個人拉扯自己上岸，夜色中甄嬛看不清這人的長相，只福了福身子問道：

“不知尊駕如何稱呼？”

這人聲音溫柔，“在下玄流，是故汾陽王之長子?！?/p>

甄嬛心中一動，玄字排行，名字從水，又能在宮中行走，這人莫不是宗親？想到這里，甄嬛聲音也放溫婉了不少，

“玄流，可是簾幕低垂掩洞房，綠窗寂寞鎖流光的流字？”

玄流微微抽了一口氣，語帶贊賞，“姑娘好學(xué)識，想來姑娘素日里一定飽讀詩書、學(xué)富五車。”

甄嬛心中竊喜，“世子過獎了?！?/p>

黑暗中甄嬛沒有看到玄流嘴角微微一抽，旋又舒展，

“姑娘自是當(dāng)?shù)闷鸬?，在下見過的宗親貴女、大家閨秀也不算少，能像姑娘這樣才情滿懷的實(shí)不多見。不知……”

說到這里，玄流的聲音越發(fā)低沉溫柔，

“不知姑娘能否給在下這個榮幸，將芳名告知呢？”

甄嬛的臉微微的紅了，她感到心中的干涸龜裂已久的土地上，有一處清泉涌出，

“我……我叫嬛兒……”

“可是瑤環(huán)瑜珥的環(huán)？”玄流保持著微笑，語氣如和煦春風(fēng)。

“不，是嬛嬛一裊楚宮腰的嬛。”甄嬛含羞帶嬌，語氣也越發(fā)甜軟了。

玄流無言撇了撇嘴，算了，沒魚蝦也行，“原來是瑯?gòu)指５氐膵?，叫這樣美麗名字的姑娘一定也是個美人兒?？上?，今晚天公不作美，陰云遮月，不然我的眼睛能比耳朵先知道你有多美?！?/p>

“世子真會說笑，嬛兒……嬛兒自知蒲質(zhì)柳資，算得上什么美人呢？”

甄嬛還欲往下繼續(xù)矯情兩句，又是一陣風(fēng)過來，甄嬛很沒形象地打了個噴嚏，要不是玄流還和她保持著安全距離，只怕會被噴一臉。甄嬛頓覺丟人得很，急得轉(zhuǎn)身欲走，卻被玄流扯住了衣袖，

“嬛兒，以后還能再見到你嗎？”

甄嬛心口一緊，話在腦子轉(zhuǎn)之前已經(jīng)出了口，

“我……在棠梨宮。棠梨宮后墻不遠(yuǎn)的有一叢竹林，那里緊挨著假山……很是清幽……”

說著，甄嬛依依不舍地丟下一塊絲帕，都忘記自己的鞋子還脫了扔在岸邊，光著兩只腳片子就奔回棠梨宮了。

玄流彎下腰，用那絲帕包起了甄嬛的繡鞋，揣進(jìn)懷里，

“小九說得對，這宮里的女人真是一年比一年蠢了。不過，倒也便宜?！?/p>

云破月出，上弦月柔和的光照亮玄流滿是嘲諷之意的笑臉。

甄嬛匆匆回到棠梨宮，滿身泥污的她著實(shí)把宮里的下人們嚇了一跳，眾人忙招呼著甄嬛換了衣服洗澡，又燒了姜湯給她驅(qū)寒。甄嬛也是累了，洗完澡喝了姜湯倒頭就睡，完全忘了還傻傻在宴席中等待小主回來的花穗和花宜。

因?yàn)闀r辰不早，諸宗親皆已告退，予澤也領(lǐng)著三個弟弟各回各宮里，長樂帝姬予淅兩個小的早被乳母帶著回了宮里睡覺，只留后妃嬪御和帝姬還在。宴飲正酣時，曹尚宮在恪妃耳邊不知說了些什么，恪妃便起身提議說，看膩了歌舞不如行個“春喜上眉梢”的令，鼓聲停時花落到誰手里，誰便當(dāng)眾獻(xiàn)藝，不拘是歌舞書畫，總圖個樂子。玄凌想了想，頷首笑道：

“這樣倒也新鮮，準(zhǔn)了。只如今三月，沒有梅花，便用杏花吧，也正當(dāng)時。”

立馬有兩個小太監(jiān)抬了鼓來，李長去殿外折了一枝杏花放在托盤里呈給玄凌。玄凌點(diǎn)點(diǎn)頭，那兩個小太監(jiān)便蒙上眼睛輪流擊起鼓來，玄凌把花遞給朱宜修，朱宜修又遞給下首的淑妃，如此很快便傳了一遍。鼓聲剛停，杏花剛剛到了昭容馮若昭手里，馮若昭微笑著大大方方起身吟了一首頌圣詩，玄凌點(diǎn)頭道：“不錯，遣詞雖然還有可推敲之處，但個中情致很是不落俗套。”

馮若昭笑著福了福身子，“謝皇上夸獎，都是平時跟著昭儀妹妹多翻了兩本韻書，才勉強(qiáng)能湊上兩句。今兒得了皇上夸獎，我得好好謝謝昭儀妹妹呢?！?/p>

李庭芳忙起身謙虛，朱宜修笑著看向李庭芳，“昭儀的學(xué)問本宮也一直是知道的?！?/p>

玄凌笑著和朱宜修對看了一眼，又令繼續(xù)，這次杏花又落在了朱宜修手里。朱宜修便令人取了文房四寶，當(dāng)場雙手同書了兩幅“福壽雙全”，玄凌贊道：“皇后書法精湛，便是衛(wèi)夫人在世，只怕也要自愧不如了?！?/p>

說著，便令把這兩幅字裝裱之后一幅掛在儀元殿，一幅送往頤寧宮奉于太后。如此傳了幾輪，差不多人人中標(biāo)，淑妃齊月賓彈了一段《陽春白雪》，昭儀李庭芳畫了潑墨牡丹奉于皇后，容華孫妙清唱了一段兒蘇州小調(diào)兒，小媛杜佩筠舞了一段《綠腰》舞，玄凌都各有賞賜。倒是提議的恪妃說了個笑話兒，被玄凌罰酒三杯，最后還是長慶帝姬起身取了玉笛吹了一段兒《采蓮》，玄凌才笑著放過她。

貴人方淳意正慶幸自己沒有中標(biāo)，便被身邊的杜佩筠推了一把，“還有方妹妹呢！”

眾人目光一時間都匯聚在方淳意身上，方淳意急得跳起來擺手道：

“不行不行，嬪妾不比諸位姐姐，沒有什么所長的，皇上放過嬪妾這遭兒吧！”

朱宜修聞言已經(jīng)撲哧一笑，

“人生在世，不論貴賤，皆有所長，你怎么會沒有擅長的事呢？縱是沒有，只撿你喜歡的事兒做一兩件，倒也罷了?！?/p>

方淳意歪著頭想了想，對著帝后福了福身子，伸手就從桌上點(diǎn)心碟子里拿了塊兒豌豆黃，準(zhǔn)備往嘴里放。

玄凌愣了愣，笑道：“停停停，還沒展露所長，你怎么就吃開了？”

方淳意臉紅著放下點(diǎn)心，囁嚅道：“嬪妾就是在展露所長……”

“怎么講？”

“嬪妾擅長的……就是吃……”

說完這句話，方淳意羞得臉紅到了脖子根兒，恨不得有個地縫兒能鉆進(jìn)去。眾人都笑了，玄凌伸手指著方淳意，笑得很是爽朗，

“你這個小吃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