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便是乾元十九年了,四月里,玄凌突然病倒了,下旨太子予澤監(jiān)國?;屎笾煲诵扌募比绶?,免了六宮問安,令諸嬪妃看管好皇子皇女,自搬去了儀元殿侍疾,無旨不得驚擾圣駕。太子予澤這些年跟著玄凌處理政務也算順手,六部差不多都轉(zhuǎn)過一遍,倒是朝中一些的老臣們刮目相看。
轉(zhuǎn)眼已是五月末,玄凌攜著朱宜修的手漫步在上京的輝山之中,兩人只作尋常夫妻打扮。他們身后幾十步外,是太醫(yī)章彌、慕容世柏和天聽處的女暗衛(wèi)宸夜,三人扮作蒼頭婢女。本來應該近身服侍的,玄凌嫌不自在,三人只好退后些距離,給帝后一些空間。即使這樣,在兩個人看不到的地方,至少還有包括夏忠良在內(nèi)的十六個暗衛(wèi)在暗中保護著,到底是帝后微服出游,大意不得。
天色尚早,森林里特有的清新氣息,在金碧輝煌的紫奧城里是難以尋到的,朱宜修邊走邊想起了紫奧城里的十幾個孩子,心中微微一動,
“不知道予泓現(xiàn)在睡了沒?”
玄凌笑笑,“都出來一個多月了,你是每天都得把孩子們念叨一遍。”
朱宜修赧然一笑,“我是不是變成啰嗦的老婆子了?”
“沒錯!”玄凌抬起握住的朱宜修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按,“我都成老頭子了,你可不是老婆子了?”
朱宜修笑著在玄凌肩上擂了一拳,“老頭子可后悔了?”
“不敢不敢!”玄凌笑著往一側(cè)一躲,朱宜修快步追上又拉住了他的手。
身后,章彌是裝作四處看風景,反正沒瞧見前方主子們打情罵俏。慕容世柏臉上露出淡淡笑容,心道皇上心情好,咱們都跟著松一口氣呢,前兒游到“上京八景”的天柱排青,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生了一場氣,讓隨行諸人都神經(jīng)緊繃得厲害。宸夜心里暗暗翻著白眼,前頭這對老夫老妻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誰信??!這么一把年紀了還打情罵俏,怪說嫌咱們離得近不自在呢!主子平時也英武,就是總在情字上沉溺,這是皇后娘娘賢德知分寸,要是攤上個禍亂宮闈的奸妃,嘖嘖,還不知道是什么樣兒呢!
三人想法各異,都不說出來。正走著,忽然聽見朱宜修低聲道:“且慢!”
朱宜修一邊說,一邊本能地伸出手臂橫在玄凌身前,另一只手指向前方不遠處。
玄凌抬頭一看,頓時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居然在這里!
昏迷在前方樹下的一男一女,男的正是赫赫大汗摩格。玄凌重生已經(jīng)有十七年了,始終未曾忘記過這個逼得自己險些用嬪妃和親的男人,雖然擬定和親的那個也不過是個人盡可夫的,但這恥辱一直盤繞在玄凌心頭。此次上京之行,其實也是和赫赫有關,不想在這里竟然遇到了仇人。
玄凌和朱宜修停下腳步,慕容世柏和宸夜幾乎是兩三步就奔了過來,章彌身上沒有功夫,腿腳慢,也氣喘吁吁跑過來。
玄凌臉上神色陰晴不定,突然淡淡一笑,
“這次輝山之行,倒是撿了個寶貝?!?/p>
說著,玄凌伸手指了指昏迷在前方大樹下的兩個人,聲音里帶著說不出的愉快,
“男的就地解決,女的么,先留個活口吧。”
玄凌一聲令下,都用不著慕容世柏動手,只見兩道黑影飛身掠過,復又不見,摩格的脖頸上已經(jīng)有了一道細細的血痕。朱宜修偏過頭不去看,她知道那個男人是再也不會醒來了。
“保護夫人?!毙璋阎煲诵尥芬股磉呉凰停约荷锨安榭茨Ω竦氖w和他身邊的女子,慕容世柏和章彌也趕緊跟上。玄凌蹲在摩格的尸體旁邊思索了許久,起身打量著慕容世柏,
“世柏,我記得你是會說赫赫話的?!?/p>
玄凌一行人一路上扮作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兒,章彌三人扮作婢仆也都起了相應的化名。慕容世柏見玄凌沒有叫自己的化名而是以直呼本名,心里大概也猜出了幾分,拱手道:“回主子話,確有此事?!?/p>
“唔,你跟這男子身量倒也相當……”玄凌沉吟著,旋又一笑,揚聲道:“忠良!”
蒙著面的夏忠良仿佛鬼魅一般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朱宜修嚇了一跳,后退一步,低聲驚呼。章彌自不用說,連武藝高強的慕容世柏也有些詫異,天聽處的人這輕功也太了得了!
玄凌道:“忠良,扒了這男子的衣裳。”
夏忠良應聲是,三下兩下就把摩格扒了個精光。朱宜修臉一紅,立馬躲到了宸夜身后。倒是宸夜面色沉靜,她今年已經(jīng)二十六歲,進天聽處二十年以來,為皇家殺人無數(shù),如今面前摩格赤果果的尸身在她看來就跟一頭剛被宰殺的豬一樣,沒有任何可怕、可羞恥的。
“章彌,你先為這個女子瞧瞧,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總之不能讓她死卻也不能讓她醒。至于這個男人么,”
玄凌臉上露出一絲陰毒的笑容,正要開口,卻看見一旁神情自若,額角卻沁出不少汗珠的朱宜修。玄凌心下浮起一絲柔軟,吩咐宸夜帶著朱宜修往遠處走走回避,這下才吩咐夏忠良,
“忠良,你做一副人皮面具要多長時間?”
夏忠良道:“看主子需要什么樣兒的了,自然是越精細的越花費時間?!?/p>
“朕要能以假亂真,連最親密的人都難以分辨的那種?!?/p>
夏忠良低頭略一思忖,“五七日便可。”
“好?!毙桀h首道:“記住這個男子的容貌和身體上的一切特點,然后毀尸滅跡,不能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這個人死在了這里。”
“遵命!”
“今兒的收獲不小,夫人又受驚了,且回吧?!?/p>
玄凌淡淡道,朝著朱宜修的方向走去,慕容世柏和章彌抬著那女子跟在玄凌身后。才走了沒幾步,眾人便聞到了刺鼻的氣味兒。玄凌取出帕子為朱宜修覆住口鼻,柔聲安慰。慕容世柏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樹下只有一攤血水,夏忠良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
回到一行人暫居的莊子,章彌和慕容世柏把那女子安置好,章彌方過來向玄凌稟報。原來那女子中的蛇毒并不深,她身上也并無半點蛇咬過的創(chuàng)口,暈倒是因為她已經(jīng)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體虛所致。章彌為她灌下解毒的湯藥,又用銀針封住了她的穴位,讓她一直昏睡不醒。玄凌想起方才扒摩格衣裳的時候,倒是看到他小腿上有蛇咬過的痕跡。簡單一推斷,估摸最初是摩格被蛇咬,那女子想用嘴幫他把毒液吸出來,可惜她身懷有孕,沒吸兩口就暈了。
不過對于玄凌來說,這些細節(jié)已經(jīng)不重要了。如今摩格已死,他膝下尚有七子,但成年的只有東帳閼氏朵蘭哥所出的長子答格。就這么些年來細作的回報,摩格諸子資質(zhì)皆平庸,只有朵蘭哥所出第七子戚格算得上天資聰穎,今年也不過才四歲而已。摩格最寵愛的兒子卻是大妃脫顏不花所出的第三子燦格和第五子沃格,朵蘭哥子嗣再多也不過肚皮爭氣,越不過脫顏不花的地位。玄凌努力搜刮著前世的記憶,想起前世乾元二十五年的時候,自己被迫以嬪妃和親,后來甄嬛之妹甄玉姚替了甄嬛去成為西帳閼氏,再后來朵蘭哥病死,諸妃中唯一無子的甄玉姚被升為大妃……
玄凌眼前一亮,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起來直奔那女子的屋子,只見朱宜修和宸夜正坐在那女子的床邊,宸夜正在為她擦汗。朱宜修見玄凌推門進來,起身還沒說什么,玄凌就過來說:“快把這女子的衣物脫下來給我!”
朱宜修臉一紅,不知道小聲咕噥了句什么,用力把玄凌推了出去。不一會兒,宸夜捧著一堆衣物放在木盤里送了出來。玄凌拿到屋子里和慕容世柏驗看了許久,果然在里面找到一把通神烏黑的彎刀。
“焦尾圓月刀!”慕容世柏脫口而出。
“不錯,赫赫人的鎮(zhèn)族之寶!”玄凌面上流出暢快的笑意,“看來這個女子的身份不難確定了?!?/p>
慕容世柏也起身拱手喜道:“恭喜皇上!”
玄凌抬手示意慕容世柏坐下,“先別忙著道喜,我現(xiàn)在心里是又驚又喜,摩格和脫顏不花到上京來肯定不是為了游山玩水看風景來的,只怕是已經(jīng)有所部署了。好在天佑我大周,讓他們在大周的領地遇上這樣的禍事,又被咱們逮到。”
慕容世柏道:“如今摩格一死,消息傳回赫赫,他們必定群龍無首……”
“你說的不錯,可朕要的不是他們暫時性的的群龍無首,那樣不過幾年十幾年便會再起戰(zhàn)事。朕要的是長長久久的平靜安定,這就又得再靠你了,世柏?!?/p>
玄凌示意慕容世柏附耳上來,吩咐了一會兒,慕容世柏臉色一變,單膝跪下,
“茲事體大,臣……不知道能否擔當擔得起這樣的重任……”
玄凌拍拍慕容世柏的肩,扶他起來,和言道: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咱們君臣十來年的交情,朕,信得過你!”
經(jīng)此一事,玄凌不欲朱宜修再在上京逗留,原定的雁門關之行也就此擱置。玄凌令宸夜和八名護衛(wèi)先行護送朱宜修回京,自己則和慕容世柏等人留在了上京。
五日后,夏忠良的人皮面具完工,依照玄凌的吩咐,慕容世柏戴上了人皮面具,又依照摩格真人身體上的特征,偽造了膚色、刺青和傷疤。慕容世柏本就和摩格年齡、身形相仿,穿上摩格的衣服,往玄凌的面前一站,玄凌頓時有種不揍這貨不行的沖動。深吸了幾口氣,玄凌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告訴自己摩格早就死得頭發(fā)都不剩一根了,面前的分明就是自己的愛臣慕容世柏。
慕容世柏自己心里也別扭,生怕自己裝扮得不像,可站在鏡子跟前一瞧,自己都恨不得掐死自己個兒了。玄凌看著慕容世柏扭曲的臉,噗哈哈大笑起來。
有了假的摩格,脫顏不花也不再有沉睡的必要。章彌為脫顏不花解了穴,她很快便清醒過來??粗車吧沫h(huán)境,脫顏不花警戒地環(huán)視著屋內(nèi)眾人,莊子上的女主人于太太——真實身份是天聽處的女暗衛(wèi)載星——含笑問道:
“這位娘子,你醒了?”
脫顏不花的漢話也算流利,隱約帶著幾分塞外口音,“這是在哪兒?”
于太太笑著說:“這是我家相公的莊子,我家表舅上輝山瞧雪景,看見娘子和你家官人中了蛇毒昏迷,就把你們救了回來?!?/p>
脫顏不花這才反應過來,急得坐起身來,“我家大……額,我家相公在哪里?他怎么樣?”
說著她又想起自己的身孕來,緊張地雙手放在小腹,“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于太太忙伸手安撫著她,“娘子莫怕,你腹中的孩子并無大礙的。只是你家相公中毒比你深,還沒醒來,所幸發(fā)現(xiàn)的及時,性命上是不要緊的?!?/p>
脫顏不花一聽摩格還沒醒來,哪里能放得下心,連聲道:“他在哪里?讓我看看他!”
“好好好,他就在隔壁廂房?!庇谔泻粞经h(huán)來攙扶住脫顏不花,送她去瞧“摩格”。
慕容世柏假扮的摩格簡稱慕容摩格正躺在床上挺尸,不如說為了怕脫顏不花識破他在裝暈,玄凌索性讓夏忠良把慕容世柏的穴位給封了,自己則鉆進了床底下偷聽。果然,沒過多久,脫顏不花便借故只開了兩個丫鬟,自己則坐在床邊開始解慕容世柏的衣服。玄凌躲在床下聽著解脫衣帶悉悉索索的聲音,心中暗暗為慕容世柏和他媳婦郝氏鞠了一把同情淚,更為自己提前讓夏忠良封住慕容世柏穴位感到慶幸。
脫顏不花檢查了慕容摩格身上的刺青和傷痕,確信這人是自己的丈夫,眼淚這才流了下來,輕聲用赫赫語不知道說了些什么。玄凌在床下急得恨不得捶爛地板,大爺?shù)?,自己的赫赫語才學了個皮毛,脫顏不花所說的話只能聽懂“天神”,剩下的就全稀里糊涂了,只能等脫顏不花離開再和慕容世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