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正月初六，劇院就組織拍新戲，童琴于是又上班了。童琴把《西行漫記》悄悄還給那個琴師，低聲說：“你這書我不敢看?！鼻賻煱褧睾?，說：“書口都黑了，你敢說沒看？”童琴才嘿嘿笑了，說：“書中最打動我的是那些參加過長征的小戰(zhàn)士，他們那么小，就吃了那么多苦，我真不如他們。”白琴師說：“這就是我們CP，為了抗日救國，為了實現communist，吃多少苦都不怕?！蓖儆謫枺骸澳阋娺^最高的領導是誰？”琴師問：“怎么，你要去舉報？”童琴一笑，說：“你太神經過敏了，我是那樣的人嗎？現在都孫劉聯盟了，CP成了合法組織，誰還多那個事？誒，你真的想發(fā)展我加入你們的組織？”那個琴師笑道：“我們的組織歡迎所有的進步青年。但要是說加入我們的組織，那就要好好培養(yǎng)了?！蓖賳枺骸霸趺磁囵B(yǎng)？”那個琴師說：“向他灌輸革命思想，交給他一些任務。最重要的是要經得起考驗，不叛變。如果各方面都比較好，才可以批準加入。”

　　這一天寧雨來告訴她說：“參加干部訓練團，沒有證件，就要有國民政府中人擔保才行?！蓖賳枺骸皳Ｊ裁窗。俊睂幱昊卮鹫f：“主要是擔保政治上清白，和鬼子、漢奸都沒有關系?！蓖夙標浦郏Φ溃骸澳遣徽脝?？你好人做到底，我一事不煩二主?！睂幱晟ι︻^皮說：“但我也不了解你這方面的情況，怎好胡亂擔保呢？”童琴嫣然一笑，說：“你還不了解我嗎？我怎么會和他們有聯系呢？”寧雨看見童琴那一笑，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兒時的伙伴，心里一動，說：“那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報名吧?！钡诙?，二人去報名。那里有個三角眼的文職問寧雨：“她是你什么人？”童琴不說話，看著寧雨。寧雨臉紅了，有些結巴，說：“就是一個老鄉(xiāng)?！蹦俏穆毑恍牛f：“就一個老鄉(xiāng)，你敢給她擔保？膽太大了吧。”寧雨只好說：“同學，從小的同學。出了事我兜著，你問那么多干什么？”那個文職才不說話了。寧雨給她擔了保，說：“你要是真有問題，我的差使也就保不住了?！蓖傩Φ溃骸澳阋蠡诰退懔?，我去找我姐夫擔保?！睂幱昝φf：“哪里，哪里？我說的是，以后咱們可就成了一條繩上的兩只螞蚱，誰也跑不了?！蓖俾犃怂@話有些吃驚，擔心他要說一些曖昧的話，于是一本正經地說：“你可真不會說話，咱們怎么成了螞蚱？”寧雨也一本正經地說：“我不會說話，那就不說了。你去準備吧，該怎么準備就怎么準備。我還有公事，就先走了。”童琴抬眼看時，只見他早大步流星地走遠了，不由嘆了口氣，暗自感嘆是自己多心了。這里的程序是，報名以后要政審，政審通過以后就可以了。

　　離開劇院那天，那個琴師問她去哪里，童琴說去干部訓練團。琴師說：“好啊，祝賀你。你有了好的前程，以后就不來了唄?！蓖俾犞朴胁簧嶂?，趕緊笑道：“山不轉水轉，說不定我哪天就回來了。你放心，我永遠記得你說過的敵進我進，還有你的《西行漫記》。”白琴師嚴肅地說：“只要你心向光明，追求進步，到哪里都一樣。常回來聊聊啊。”童琴滿口答應。

　　童琴來到干部訓練團，發(fā)現那里的成員大都是青年學生，不由感到很親切。這里就象一所學校，生活雖然很緊張，但歌聲不斷，經常有各種文藝活動，所以還是比較快樂的。他們實行軍事化管理，紀律比較嚴格。他們有三門課，一門是政治課，講國內外形勢和國民政府的政策；另一門是行政常識，講述國民政府機關的一些規(guī)則和慣例；最后一門是體育課。期限為三個月，結業(yè)后分到地方政府任職。這些學員的水平相差太多，有大學生，也有初中生。除男生以外，還有少量女生。

　　有一天上政治課，有個胖胖的老師，頭發(fā)花白，戴著厚眼鏡，步履蹣跚地走上講臺，用非常慈愛的聲音說：“同學們，現在鬼子來了，很厲害的。為了趕走他們，我們都要忘卻過去的不愉快，團結起來。團結的重要性，你們知道嗎？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從前有個國王，有十個兒子，經常吵架，國王很擔心。一天，國王把他們都叫到自己的房間……”他絮絮叨叨的，下邊的學生早不耐煩了，有的竊竊私語，有的直打瞌睡。童琴自然也不耐煩了，雖然端正地坐在凳子上，卻不知怎么想起了幼兒園的老師，從幼兒園的老師想到了幼兒園的小朋友，從小朋友又想起小時候在農村，農村里有很多窮人……

　　她正在遐想，老師突然問：“童琴，你有什么想法？”童琴忙把思緒收回來，說：“團結嘛，當然是對的，但窮人那么恨富人，怎么能團結一起呢？”老師想了一下，說：“你不要無理取鬧，我說的是中國人都要團結，你卻說窮人和富人團結，兩者風馬牛不相及。”有個紅臉的男學生說：“我認為童琴同學說的有道理，中國人有窮的也有富的，怎么是風馬牛不相及呢？難道中國人都一樣有錢？”老師臉紅了，說：“窮富和團結有什么關系？你們不要扯得太遠了?！蓖倏闯隼蠋煹膶擂?，于是說：“就算我扯得遠了，那請你告訴我，你怎么把中國人團結在一起？”老師不加思索地說：“那還不是明擺著的嗎？只要中國人都服從委座的領導，就團結在一起了?！蹦莻€紅臉的男生笑道：“廢話，等于沒說?！蓖瑢W們都哄笑起來。老師惱羞成怒，夾起講義出去了。

　　教室里人聲鼎沸。那個紅臉的男生說：“就他這水平，給幼兒園的小朋友講還差不多。”大家一陣哄笑。童琴說：“他也許是想循序漸進，由淺入深吧。”有個扎羊角辮的女生說：“屁，他連中國人、窮人、富人的關系都搞不清，還大談中國人要團結，能談出什么來？”有人反問：“他搞不清三者之間的關系，你知道嗎？”那個扎羊角辮的女生一時語塞，臉紅了，想了半天才說：“中國人里有窮人也有富人，外國也有窮人有富人，還真有點繞?！边@時那個紅臉的男生問童琴：“既然是你提出了這個問題，那你說三者是什么關系？”童琴不耐煩地說：“這還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中國人、外國人是按國籍劃分的，窮人、富人是按財產劃分的。二者的標準不同，形成了交差。中國人+外國人=富人+窮人?！庇腥瞬幻靼?，讓童琴再講講。童琴拿起白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大圓圈，中間用一條橫線隔開，上邊寫上富人兩個字，下邊寫上窮人兩個字。然后她又拿起紅粉筆，在圓圈中間畫了一條豎線，左邊寫上中國人，右邊寫上外國人。最后，她問學員：“你們明白了嗎？”學員們都說明白了。童琴說：“所以這四個詞的關系就是，中國人+外國人=窮人+富人。”

　　這時干部訓練團的最高領導陳主任來到教室。他本是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的一名少校參謀，身材高大，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厚嘴唇。干部訓練團開班以后，由他負責管理。他聽說這件事以后，本來怒氣沖沖的，但看到童琴站在講臺上文質彬彬的，說起話來不快不慢，條理清楚，下邊的學員也聚精會神地聽，不由暗想：“我說呢，原來還真象個老師?！彼蟛搅餍堑刈哌M去，假裝厲聲問：“剛才是你帶頭鬧事的？”童琴趕緊走下來，說：“報告主任，他講中國人都要團結，我問他窮人和富人怎么團結，他就說我無理取鬧?！标愔魅斡趾鹊溃骸澳愕轿肄k公室來?！睂W員們都驚恐地看著，為童琴擔心。

　　童琴來到陳主任的辦公室，那個被轟下臺的老師也在那里。陳主任關上門，面沉似水，說：“你們嫌他講的淺是不是？明天你給我講講，我聽聽你水平有多高?！蓖俨恢浪脑捠钦媸羌伲φf：“我哪里講得了？”陳主任說：“你講不了，還帶頭鬧什么事？你們密謀了幾天？”童琴忙說：“冤枉啊。我不就是問了你個問題嗎？有什么密謀？”陳主任惡狠狠地說：“你不尊重老師，茲事體大，這還了得？我看你剛才站在講臺上，說得挺象回事的，現在怎么又講不了？你講不了，我非讓你講不可，讓你出洋相。你等著吧?！蓖儆謫枺骸拔抑v哪方面，總得有個邊??？”陳主任隨口說：“你有才，就講講國際形勢吧?！蓖僖宦牐挥傻刮豢跊鰵?，國際形勢錯綜復雜，風云變幻，從哪里講起呢？她一時還真感覺為難。

　　童琴一邊往回走一邊想：“沒想到這里比自己上的大學還專制，就因為問了個問題就惹了禍，真是欺人太甚。離開這里往哪里去呢？這可是有寧雨的擔保才得來的機會啊，回去以后怎么和他說？”還是先找找姐夫吧，他是記者，應該能講。她回到原來的住處一問姐姐，姐夫剛出門，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她正在郁悶，突然想到那個琴師，心中一喜，暗想：“那可是個高人，何不找他幫忙呢？”

　　童琴黃昏來到那家劇團門口。下班時間到了，里邊有人陸續(xù)出來了。有人認識童琴，問：“你不是去什么團了嗎？這么快就回來了？”童琴只好說：“有點事。”又等了一會，那個琴師推著一輛舊自行車出來了。童琴趕忙上前問候，白琴師一看見她便問：“這么快就回來了？”童琴長嘆一聲，說：“別提了。”她就把今天的經過說了一遍。白琴師想了一下，說：“這也許是個機會。你如果講得好，說不定還會高升呢?！蓖倏迒手樥f：“他們讓我講國際形勢，我怎么講得了？你就幫幫我吧。”白琴師說：“我還幫助我媳婦做飯呢，沒時間?！蓖傧蠛⒆幽菢优ぶ碜友敫嬲f：“就耽誤你一會，還不行嗎？這樣吧，你別回家了，我請你吃飯。”白琴師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想了一下說：“這樣，你到我家，我給你點材料。”童琴只好去他家拿材料。白琴師把材料送給她，一本正經地說：“這些材料都是CP分析國際形勢的材料，你看了以后可要保密。明天講的時候，你要盡量避免那些過于激烈的詞，用自己的話講，明白嗎？”童琴興奮地說：“好的。謝謝你了。”

　　童琴把這些材料帶到姐姐家，在燈下仔細讀了一遍，不由不佩服人家分析得精辟。她又寫了一個草稿，便休息了。第二天，她梳洗打扮一番，帶著自己寫的草稿，回到了干部訓練團。到了上課時間，學員們都坐在凳子上，陳主任竟然來到了課堂。陳主任嚴肅地說：“你們當中有人對政治老師不服，那就請他給我們講講國際形勢，看看他有什么高見。童琴同學，請吧?！贝蠹叶伎粗?，感到讓一個女孩講國際形勢，是強人所難，存心不良。童琴梳理了一下前額的頭發(fā)，帶著自信的微笑，穩(wěn)步走上講臺，平靜地說：“大家都知道，前幾年資本主義國家發(fā)生了嚴重的經濟危機。這次危機從美國開始，席卷所有西方列強，東方的日本也沒有幸免于難。經濟危機引起了政治危機，有的國家走上了法西斯的道路，對內剝奪人民的權利，對外侵略。日本國內市場狹小，資源短缺；德國是個內陸國家，沒有海外殖民地；這兩個國家于是成為戰(zhàn)爭策源地。就在資本主義國家一片蕭條時，蘇聯的建設卻獲得成功。西方國家害怕國內也發(fā)生蘇俄式的革命，所以特別仇視蘇聯，都想把戰(zhàn)爭引向蘇聯，于是采取了妥靖政策，縱容日本、德國的擴張，拒不幫助那些受到侵略的國家。蘇聯的主要敵人是德國，為了避免腹背受敵，只是援助中國一些軍火，不會直接派兵援助中國抗戰(zhàn)的。美國一慣奉行中立政策，坐山觀虎斗，也不會援助中國，所以中國抗戰(zhàn)的國際形勢是很不利的。外援指望不上，那就要靠我們自己了。我們的力量，就在于廣大的人民群眾。我們的國家雖然很窮，但國土廣大，地形復雜，周旋的空間很大。人多，兵員充足，具備長期抗戰(zhàn)的條件。日本國小人少，經不起長期戰(zhàn)爭的消耗，占的地方越大，兵力就越不足，可乘之機就越多。況且，打仗又沒有一成不變的法則，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者謂之神。日本人想按他們的想法打，我們要是也那么打，就上當了。我們一定要勇于創(chuàng)新，善于創(chuàng)新，發(fā)展出一種適合中國國情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才能打敗鬼子?！彼邶X清楚，思惟敏捷，神采奕奕，學員們都聽得入神。童琴講完以后，那個紅臉的男生問：“你說，德國最后的目標是蘇聯？”童琴笑道：“是的。但是為了解除后顧之憂，避免腹背受敵，德國也有可能在進兵蘇聯之前，先把西歐那些國家滅掉。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德國有個施里芬計劃，就是這么設想的，這次德國還會這么做的?！蹦莻€扎羊角辮地女生問：“我聽說法國和德國有世仇，早就在兩國邊境修筑了一道國防工事，又有英國的幫助，不至于擋不住德國吧。”童琴說：“法國雖然有馬奇諾防線，但他們太迷信這道國防工事，長期推行綏靖政策，不做戰(zhàn)爭準備。英國一慣奉行均衡政策，為了牽制法國，也縱容德國侵略，所以英法兩國恐怕抵擋不住德國?！庇袀€大鼻子的男生問：“德國和日本被經濟危機折磨得焦頭爛額，為什么還搞對外侵略呢？”童琴說：“這似乎有點矛盾，其實并不難明白。發(fā)生了經濟危機，工廠就倒閉，工人隨之失業(yè)。對外侵略，就要擴軍備戰(zhàn)，很多年輕人應征入伍，就業(yè)壓力就下降了。發(fā)動戰(zhàn)爭還要發(fā)展軍事工業(yè)，那就會帶動重工業(yè)復蘇，重工業(yè)再帶動輕工業(yè)，也許就渡過危機了?！庇钟袀€扎馬尾辮的女生說：“這也有點太懸了，把那么多年輕人送上前線，是拿他們的生命開玩笑。一旦打了敗仗，后果不堪設想啊。”童琴說：“那些資本主義國家被經濟危機折磨得上吐下瀉，黔驢技窮，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什么風險都敢冒。”陳主任問：“我就關心東方，日本會不會進攻蘇聯呢？”童琴笑道：“這就看中國的抗戰(zhàn)怎樣了。如果中國把日本拖入戰(zhàn)爭的泥潭，使它抽不出兵力，它還會進攻蘇聯嗎？不過，中國的抗戰(zhàn)只能拖住日本的陸軍，拖不住它的海軍，所以它也可能向南洋發(fā)展?！标愔魅斡謫枺骸澳阏J為蘇聯怎么樣？”童琴暗想，這是想試探我的政治傾向啊，于是說：“蘇聯幫助我們抗戰(zhàn)，我就說它好。你再崇拜英法美，你有了事人家袖手旁觀，有什么用？”她這話合情合理，把自己的政治傾向掩蓋了。這又是政治又是軍事的，真把人們忽悠服了，下邊的學員熱烈鼓掌，都說就要這樣的政治老師。陳主任本以為童琴會知難而退，向自己求饒，沒想到自己反被折服了，不由也露出微笑，頻頻點頭，也不好開除童琴了，還同意讓她代政治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