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暉在蕭亦的面具上映出不一樣的光芒,她溫柔地笑著,立住了腳,猝然回憶起有人也在這個落日下問過她:
“你是大將軍,好不威風,皇帝給你敬過酒,太子扶你當首位,還年紀輕輕橫掃六國,武功蓋世,到底哪一件事,讓你引以為傲?”
當時自己怎么回答的?
蕭亦背著手,兩只大拇指做上下輕點動作。
那時自己剛喝了酒,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只記得口齒不清地吐了幾個字:
“活著?!?/p>
梵梧宮并不遠,蕭亦抄了小路很快便到了。宮門口服侍的人都被蕭寒差遣散去,大門敞開,卻空空如也,令人寒戰(zhàn),透露著一股詭異的氣氛。
蕭寒半躺在大殿中央的貴妃椅上,手輕搖扶扇,她將平日頭上雍容華貴的發(fā)飾都摘下,只留一個素玉簪子和別幾朵小桂花,與平日充滿表現(xiàn)欲不同,想在所有人面前囂張出彩,在蕭亦面前,她需要將自己藏起來,藏成一個小姑娘,一個讓蕭亦愿意為自己做一切的妹妹。
“姐,你可算來了,我等你好久了!”蕭亦剛踏進宮門,聽到門口有動靜,蕭寒便穿著淺色羅裙,一襲白色拖地紗迎了上來,她將自己臉上的妝容都卸去,撲了些許白粉,面色微有蒼白,而配上白色紗裙,顯得人有疲態(tài),大有柔弱之形,加上蕭寒本身骨骼便消瘦,乍一看,似乎有一些骨相易碎,略受虐待的感覺。
蕭寒跑來往蕭亦懷里撲,一雙大眼睛含著水注視著蕭亦,蕭亦沒接住,連連后退幾步,穩(wěn)住后看著自己的妹妹,不由震驚不已。
她比剛進宮時更憔悴瘦弱,剛來宮中也不見如此,還未入宮,在蕭府當小姐時,面色紅潤,滿臉笑意,眼睛里閃爍著星星,哪如現(xiàn)在這般,雖臉上仍有笑意,但眼底有一片看不見的海洋。
怎會如此。蕭亦感到一種被欺騙的難受。
周密,那位好皇帝,不是已經(jīng)向自己承諾,只要自己安心呆在宮中,蕭寒便會有在宮中最好的待遇,享用最富貴的生活,這都是騙人的嗎?
蕭亦心疼得說不出話,看蕭寒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愛,是了,她是一個后宮中沒有存在感的妃子,本就不屬于后宮。
如果不是自己,她也不會踏入這個吃人不見血的地方,就算有皇帝的承諾又如何,就算是梵妃又如何,沒有受寵的妃子哪來的尊嚴和地位?自己在朝堂中沉浮多年,這點道理都不懂嗎?怎么辦,這可怎么辦?
蕭寒裝作看不出蕭亦眼中的神情變化,繼續(xù)抱著蕭寒,感受她身上的溫暖,被蕭亦輕輕推開:
“妹妹,在外人面前還是不要做過于親密的舉動,對你的聲譽不好,沒人知道我是蕭亦。以后所在若路上遇上,還是叫我一聲輔助使大人。”
皇帝才不會給我這個機會呢,蕭寒在內(nèi)心暗暗取笑道,她聳了聳肩,仰頭討好地笑了:“我的輔助使大人,我的好姐姐,記住了,快進來吧。”
蕭亦跟隨她進入宮殿中,繞過正殿,正殿的中央放置一鼎香爐,點著之前蕭亦在宮中從未聞過的香料,幽幽的花香聞得蕭亦頭疼,后腦勺部有輕微暈眩感。
他想屏住呼吸,但那空中浮動的香氣一直往他鼻子里鉆,怎么也逃不掉,他喉結(jié)微動,打量了一通四周的環(huán)境,窗戶用油紙糊上,點綴朱雀,遮住了外頭的陽光,蠟燭的微光充滿整座大殿,令人徒生慵懶。
“妹妹——”蕭亦睫毛微抬,卻怎么也抵御不住困意,原本清湛的雙眼逐漸渾濁,他努力睜開想睜開眼睛,一只手支在門框上,穩(wěn)住腳步,聲音也軟了下來;“你這屋中甚是幽暗,連香味都十分催我入眠,想必是這天氣炎熱,昨晚沒睡好的緣故,我竟有些瞌睡。”
蕭寒見他有想離開的架勢,急忙伸手拉住蕭亦的手腕,往偏殿走:“姐姐,我們已經(jīng)多久沒見了,那皇帝把你關(guān)的嚴嚴實實,看到我就繞路,好不容易才見到你,你怎么說走就走?”
她又裝作委屈喃喃道:“這里也沒什么人來,我將屋子弄得暗些,反而讓我內(nèi)心更安心些罷,如若你不喜歡,下次我命人拆掉,換掉香,可好?”
蕭亦眉眼輕輕勾起,懶懶地安慰她道:“你瞧瞧你說的,自然是以你的喜好為主,我只是昨晚睡得不踏實,今日才有點眩暈,別多想?!?/p>
蕭亦暗腹誹道,周密那人,處理政務(wù)一整天閑不得功夫,晚上還能將自己折騰一宿,今日又去迎接外臣,到底哪兒來的精神氣,實在令人自愧不如。
二人來到偏殿,蕭寒準備一桌子好酒好菜,但卻是蕭亦從前的口味。
如今的蕭亦被周密用上等御廚一道菜一道菜嘴養(yǎng)得刁了起來。
哪怕是兒時最愛吃的桂花餅子,街邊便可買到的玩意兒,周密也打聽來,讓御廚一遍遍改良,經(jīng)過自己一口口嘗試后挑選出最細膩的口感,最后假裝不經(jīng)意地端在蕭亦面前:“阿亦,你嘗嘗,我隨便叫人做的?!?/p>
然后他便盯著蕭亦把桂花餅子吃下去露出驚嘆的表情,再裝作不在意的,卻滿臉都像吃了糖的小孩一般開心地說:“看來這位御廚不錯,有賞!”蕭亦也不揭穿他,也配合他,逗逗他說:“廚子好,廚子好。”見他一臉吃癟的樣子也別有一番樂趣。
蕭亦隨意挑了一把椅子,坐在桌子旁,蕭寒隨之坐在一旁,為蕭亦碗里夾一塊水晶餃子,道:“哥,快嘗嘗,等你有些許時間,剛才還燙嘴的餃子現(xiàn)在溫度正好?!?/p>
蕭亦正想開口詢問她近況,見她夾了菜,便想先吃兩口,卻怎也夾不起來,困意涌上頭無法褪去。
她單手支在桌上,另一手扶額,眼皮子越來越重,鉆進鼻子里的香味愈發(fā)濃郁,只聽到蕭寒從遠方飄來的空靈的聲音:“哥?哥?”
蕭亦想起身離開,不愿在妹妹的宮中睡去,卻剛邁出步子,兩眼一黑,手在空中抓了幾下,便沉沉地向后倒去,沒了意識。
蕭寒向前扶住他倒下的身體,將他輕輕放平在地,不讓他頭部朝地,身體受損。
她看著躺在地上的人兒,指腹點點滑過他的臉頰,最后停留在他的外衣腰帶上,稍作猶豫后輕輕一扯,衣服便松了,露出里衣。
蕭寒一點一點將他的外衣脫下,眼中水光閃動,指尖再回到他的臉頰,最終,眼中逐漸沒了波瀾:“姐,借我用一下,就這一次,就這一次,真的,反正你也不喜歡皇帝,對嗎?”
蕭亦在昏迷中迷糊地應(yīng)了兩聲,有些難受地翻了身,背對蕭寒,蕭寒聽不清他的話語,但就算聽清了又如何?難道還能阻止她不成?
左右這位姐姐,不是真的懂過她想法的。她想要什么,渴求什么,應(yīng)該得到什么,用言語怎么能輕松描述呢?
難道自己要走到姐姐面前,告訴他,我呀,只想在后宮當最尊貴的女人,你所擔心的不過是多余的。
蕭寒將目光鎖在蕭亦的棱角分明的側(cè)臉,腦袋里思緒出現(xiàn)短暫的停頓。
似乎也是可行的。
她緩緩起身,將外衣穿在了自己身上,輕抖肩膀,姐姐的衣服相對于她來說略有些大,需要里頭多穿件衣服,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像個男人。
盡管她有些暗暗腹誹,皇帝為何會喜歡糙男人呢?自己這般溫軟如玉,肌脂若雪的女子難道不更比男人在床上有情趣得多?
也罷,算算時間,皇上如若喝下那杯酒,按素心的暗示,他應(yīng)該快到了。
蕭寒輕吹蠟燭,屋內(nèi)頓時暗淡無光,她拾起蕭亦的面具戴在臉上,目光穿過城墻,將景色盡容眼底,眼中盡是難以捉摸的深淵。
使臣殿。
周密在會見使臣時便被磨得沒有了脾氣,想不通一個小小的衛(wèi)國怎么會如此多事,衛(wèi)人善謀果真如此,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各種奇怪的請求允許的規(guī)章禮儀制度實在讓人惱悶且難以理解,又不能胡亂答應(yīng)他們,還得在腦海中過一遍又一遍才能做出許可,避免衛(wèi)國人鉆空子。
可這畢竟是阿亦唯一留下的國度,真不知當初阿亦為何獨獨接受了衛(wèi)國的投降,更讓他摸不著頭腦,那么多強大的國度都被他盡數(shù)殲滅,反而這小小一個國家卻留了下來。
早知如此,當初便該同他飛鴿傳書,早早將就該直接將衛(wèi)國滅了,如今衛(wèi)國在偌大的周國國土中如一座孤島矗立其中十分突兀,宛如浩瀚星空中一顆小小閃亮的星,盡管不大,卻得花時間去顧忌它,才不會令自己頭疼。
不過 ,事已至此,倒也不必去問,阿亦想必有自己的看法,又何必去多想呢?不過是多聽幾句使臣的話罷了,哪有自己的阿亦開心重要。
阿亦 ,阿亦。
周密前腳踏出大殿,后腳便馬不停蹄地往寢宮快步走,旁邊的太監(jiān)跟不上步伐,扯著衣領(lǐng)跟在后頭一路小跑,“皇上,皇上,您等等老奴”
“走快點,斯有佳人望窗欲引愛人歸,阿亦此時一定是此心境,我若不加快步伐,他必等急了”
“老奴明白,老奴明白” 李總管身為皇帝身邊唯一知道輔助使真實身份的人,看著他們一路一點點走過,一天天感情升溫,唯有欣慰,不忍蕭亦再多做抗拒受苦,也不忍見皇帝被拒絕后心痛如絞。
“你快去幫我看看,我吩咐后廚準備的酒準備的如何。”周密對李總管背身吩咐道。加快步伐來到寢宮大門,還未跨入,門口的侍衛(wèi)便向他稟報,輔助使大人叮囑過他們自己要離開一會,好似要去看新開的桂花。
“這家伙”周密被氣笑,無奈道,“真是和桂花沾上一點邊兒便喜歡得不得了,罷了,由他去吧?!?/p>
頓了頓,繼續(xù)道:“他還有別的話要對我說嗎?”
侍衛(wèi)跪在地上,完整地復述了當時的話語:“輔助使大人還說,希望您先開了桂花釀散香,替他嘗嘗味,他回來便與您共飲?!?/p>
“沒趣?!背渡鲜捯?,周密便開始有小孩子心性,獨自郁悶道:“喝酒也不陪我,還獨自一人跑去賞花?!?/p>
“皇上,老奴將酒給您端來了?!崩羁偣苁掷锒酥鸹ㄡ劊鸹ㄡ勁赃呥€有兩個精致的小酒杯,是周密專門為蕭亦準備的,酒杯上簡單地纂刻兩只鴛鴦。
這便是他的小心思,他想和蕭亦飲交杯酒,如果能做普通人,當一對恩愛鴛鴦,而不是高高在上的龍鳳,倒也是一場美好的幻想。
周密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端進來放桌子上便退下吧?!?/p>
他緩步走進寢宮。打開了酒壺上的封紙。鼻子里鉆入一股輕柔又強勢的酒香,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他用額外的杯子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小品一口“果真是好酒,倒也不用擔心你會不喜歡了”隨后將杯內(nèi)的酒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劃過喉部,釋放酥軟的氣息。
周密將封口紙重新小心翼翼地裝了回去,嘴唇翕動:“我可替你先嘗了,若再不回來便沒有咯。”
他將酒壺放回原位,目光掃到桂花釀旁的桂花餅子:“這我便不吃了,留著等你回來。”
“皇上,有人求見,此人說是梵妃娘娘的侍女。”一名侍衛(wèi)在門口扣拳,低頭,單膝跪地道。
“不見。”周密等人無果,心頭更是起了一股無名之火,通身竟燥熱起來,喉部發(fā)干,不知是方才喝酒過多的緣故,身體遠比普通的醉酒更有反應(yīng)。
他急切地想脫去衣物,擁抱他的阿亦入懷,放肆地啃咬阿亦身上每一個部位,留下他的痕跡。
可阿亦并不在,全屋空蕩,他在屋中焦急踱步,卻抵不住藥物反應(yīng),最終,他隨手抄起一個琉璃杯,狠狠地往地上砸去:“輔助使呢,輔助使在哪里?”
門口的守著的侍衛(wèi)被周密巨大聲響嚇得沒了魂,原先跪在地上的侍女沖了進來:“皇上,輔助使在梵妃娘娘宮中,他命我引你去見他?!?/p>
周密在混亂中還殘留著理智:“他去梵妃那里,不告訴我,卻讓你引我去見他?你們梵妃娘娘同輔助使,真是好大的做派?!?/p>
素心身體劇烈一震,指尖瞬間冰涼,但還是堅持道:“皇上息怒,輔助使大人在后花園的桂花林偶遇我家娘娘,便隨我家娘娘去了梵梧宮,擔心您想見他卻見不著,特命我前來,還特地叮囑我,如果皇上不愿前來,再回去如實稟報他,他自會回來。”
“呵…知道我必會去尋他,倒還有這般說辭?!敝苊艽藭r雙眼猩紅,極力忍耐,已經(jīng)有些許明白自己被人下了蠱術(shù),稍有不備便中招,再不將蕭亦尋回,自己的身體恐怕難以承受藥力。若素心此時抬起頭,便會看到他此時一副可怕的模樣。
周密大步走出殿門,腳底帶風,嚇得趴在地上的太監(jiān)大氣不敢出一聲,侍衛(wèi)欲追隨他前去,被他怒聲呵斥退下,“滾”。
李總管在后頭神色慌張,緊張地直跺腳:“皇上,皇上這是怎么了,嚇死老奴了!“
情緒欲發(fā)絞上周密的心頭,令他痛苦不堪,腳下的步伐大步加快,幾近用跑,發(fā)狂的情緒占據(jù)了他的理智。
人呢,人呢??旖o朕滾出來。
周密重重地踏入梵梧宮,身體因為藥效引得滾燙而不自然,視野也被一層迷霧饒得看不清路,走在竟有一絲跌跌撞撞,嚇得一旁的太監(jiān)想上前攙扶,卻都被他甩手在地。
“都給朕滾開?!?/p>
眼看就要進去梵梧宮的正門,眼尖的宮女小荷想偷偷溜進去提前通報,卻迎面看到輔助使大人戴著面具,坦然自若地迎了上來,右手持扶扇,左手背后,整個人亭亭玉直地站在門口,卻沒有之前令人難以捉摸的氣質(zhì),渾身散發(fā)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假象。
小荷認不清蕭亦的長相,卻內(nèi)心有著第六感,認為此人并不是之前那進來的人,之前的輔助使大人就算只是從自己面前走過,都難以忽視他身上那股如同日月同輝般閃耀的光芒,卻有不同與他人,不應(yīng)該在這個年紀有的滄桑感,加之戴上面具,更有神秘的感覺,使人想靠近,卻不得靠近,身上有三千層暗淡,卻沒有一層是他加給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