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樓的陽臺鋪上涼席，坐著就能讓目光越過桃樹，望見山脈起伏，彎下去的弧線輕托一輪月亮。夜色浸染一片悠悠山野，那里不僅有森林，溪水，蟲子鳴唱，飛鳥休憩，還有全鎮(zhèn)人祖祖輩輩的墳頭。

王鶯鶯盤腿點著卷煙，抽一口，她的外孫下巴架在欄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鶯鶯年輕的時候，嫁到外地，非常遠(yuǎn)，據(jù)說靠著海。丈夫去世后，她回山里，娘家人留給她這個院子。

她的外孫很小的時候，就學(xué)會了藏心事，然后藏著心事，坐在陽臺發(fā)呆。在他長大前，如果不是課本上的問題，只有王鶯鶯能回答。

“外婆，我有爸爸嗎？”

“外婆，媽媽還會回來嗎？”

等他十歲，反而不問了，好像人生已經(jīng)沒有什么問題，他也會接受一切就這樣下去。

這個夏天，月光漫過樹梢，清洗整棟小樓，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坐落夜里。

劉十三說：“外婆，你去過外邊的，山的那頭是什么？”

外婆說：“是海?！?/p>

劉十三搖搖頭，說：“這個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們省哪兒來的海，你騙騙小時候的我還差不多?！?/p>

外婆說：“真的是海，走啊走的，就走到海邊了。再坐船，能到一個島上，周圍全部都是海?！?/p>

劉十三說：“外婆你完全沒有文化，將來要是我考不上大學(xué)，就回來幫你看店?！?/p>

外婆撣撣落在碎花襯衣上的煙灰，瞇著眼說：“說不定我活不到那時候?！?/p>

劉十三說：“我一定能考上，到時候帶你出去看看。”

外婆說：“我年輕的時候早就晃過了，年紀(jì)大了，還是留在老家吧?！?/p>

劉十三說：“老家就這么好？”

外婆說：“祖祖輩輩葬在這里，才叫故鄉(xiāng)?！?/p>

劉十三聽不懂，也不再問問題，過了很久扭頭，看到外婆已經(jīng)叼著熄滅的煙頭，靠著墻壁睡著。王鶯鶯臉上皺紋深深的，墻壁一片片蒼老的斑駁，映著晃動的樹影，像一張陳舊的膠片。

劉十三拿出隨身聽，里面錄了幾句話。而這幾句話，劉十三謄抄在東信電子廠內(nèi)部稿紙拼起來的本子上，寫在他一切計劃的扉頁，字字工整，筆畫清晰，比座右銘還要刻骨銘心。

他點了播放鍵，早就遙遠(yuǎn)的聲音響起來，只有錄下來的這幾句，對他來說那么熟悉。

“十三，媽媽走了。?你要聽外婆的話，別貪玩，努力學(xué)習(xí)，考清華考北大。?媽媽希望你啊，去大城市工作，找一個愛你的女孩子結(jié)婚，能夠幸福地生活下去。?越幸福越好。?十三，媽媽對不起你。?夢里小鎮(zhèn)落雨，開花，起風(fēng)，掛霜，?甚至揚起烤紅薯的香氣，?每個墻角都能聽見人們的說笑聲。?牡丹仰起臉，雪落在她干凈的面頰，?她說：“我們分手吧?！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