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藍(lán)忘機(jī)返回云深不知處，已逾一月。

魏無羨被困在亂葬崗，寸步難離。他心知肚明，一旦自己走遠(yuǎn)，仙門百家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睛，定會尋隙撲上山來，將山上那群老弱婦孺撕得粉碎。若非這份沉甸甸的牽絆，他早已御起隨便，不顧一切地沖向云深不知處，將那個家伙揪回來好好詢問一番。

明明說好盡快回來，這都一個月了還沒有消息。

期間，他曾數(shù)次溜下山，在夷陵小鎮(zhèn)的茶館酒肆間打探消息。傳聞云深不知處禁書室遭了賊，藍(lán)曦臣才十萬火急地把藍(lán)忘機(jī)召回去坐鎮(zhèn)。至于那膽大包天的闖入者是誰？至今仍是迷霧重重，連藍(lán)曦臣這位家主親自出馬，也未能尋到蛛絲馬跡。

“查案……查案……”魏無羨躺在亂葬崗一棵虬枝盤結(jié)的老樹上，望著灰蒙蒙、仿佛永遠(yuǎn)化不開的濃霧天空，煩躁地用草莖戳著樹干，“再查下去，蘿卜都要發(fā)芽了！” 他猛地翻身坐起，輕巧地躍下樹梢，揚(yáng)聲喊道：“溫寧！走，下山賣蘿卜！”

溫情正蹲在藥圃邊侍弄草藥，聞言頭也不抬：“喲，魏大老祖，又下山去‘偶遇’你家含光君？”

魏無羨摸摸鼻子，佯怒道：“溫情！注意措辭！”

溫情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毫不留情地戳穿：“措辭？我說錯了嗎？含光君前腳剛走一個月，您老人家下山‘賣蘿卜’的次數(shù)，十根手指頭都快數(shù)不過來了吧？”

話音未落，小溫苑像只歡快的小雀兒，噔噔噔跑過來，一把抱住魏無羨的腿，仰著小臉，大眼睛撲閃撲閃：“羨哥哥！這次！這次一定要把有錢哥哥帶回來呀！阿苑可想可想有錢哥哥啦！想得蘿卜都吃不香啦！”

魏無羨：“……”

這撲面而來的、幾乎凝成實(shí)質(zhì)的“怨念”總讓他莫名覺得哪里透著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只得含糊地應(yīng)了聲“好好好”，幾乎是拽著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溫寧，逃也似的下了山。

——

今日恰逢夷陵大集，街巷里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空氣里彌漫著各種食物、牲畜和新鮮蔬果混雜的熱鬧氣息。魏無羨輕車熟路地走到老地方——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拂去青石板凳上的落葉浮塵，懶洋洋地坐了下去。

溫寧默默將裝著蘿卜的擔(dān)子放下。周邊的小販對這位常來賣蘿卜、笑容比陽光還晃眼的俊俏公子早已熟稔。

即便他是那位傳聞中“心性大變”、“邪魔外道”的夷陵老祖，街坊們大多也并不熟識，只當(dāng)他是個有些特別的鄰家青年——魏無羨待人和氣，嘴甜會來事，笑起來能驅(qū)散半條街的陰霾，哪像仙門百家嘴里那般不堪？

人心冷暖，自在人心，那些流言蜚語，不過是茶余飯后嚼舌根的佐料罷了。

路過的年輕姑娘們瞧見樹下那抹瀟灑不羈的身影，常會羞紅了臉，假裝不經(jīng)意地多看幾眼，然后匆匆跑開。過不多時，又各自挎著精巧的小竹籃，裝作挑選貨物的模樣，扭扭捏捏地挪到蘿卜攤前。

旁邊賣土豆的大嬸見狀，笑著揚(yáng)聲招呼：“喲，小魏公子，今兒蘿卜水靈?。　?/p>

魏無羨揚(yáng)起招牌的燦爛笑容，揚(yáng)聲應(yīng)道：“可不是嘛大嬸兒！自家種的，新鮮著呢！來點(diǎn)兒？”

“成！給我挑兩根好的，回去給我家小孫子燉排骨湯！”大嬸爽快道。

“好嘞！包您滿意！”魏無羨麻利地挑揀。

他話音未落，幾個挎著籃子的少女已悄然圍攏過來，目光黏在魏無羨臉上，心思顯然不在蘿卜上。

“公……公子，”為首一個鵝黃衣衫的姑娘，臉頰飛紅，聲音細(xì)若蚊吶，“這……這蘿卜……怎么賣呀？”

魏無羨心下了然，面上卻一派自然，帶著點(diǎn)促狹的笑意，指了指旁邊恨不得把自己縮進(jìn)斗笠里的溫寧：“各位姐姐，我就是個幫忙看攤兒的，老板在那兒呢。價錢得問他?！?/p>

被點(diǎn)名的溫寧渾身一哆嗦，斗笠壓得更低，聲音細(xì)若游絲：“十……十文……一、一斤……”

魏無羨將大嬸的蘿卜遞過去，轉(zhuǎn)身便來幫溫寧應(yīng)付這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顧客。他手腳麻利地稱重、收錢，笑容依舊爽朗，卻帶著不易察覺的疏離。

一位身著粉裙、膽子頗大的姑娘，趁著魏無羨低頭給她稱蘿卜的當(dāng)口，終于鼓足了畢生的勇氣，聲如蚊蚋地問：“公子……您……可有心儀之人了？”

此言一出，如同在滾油里滴了水，周圍幾位姑娘立刻附和，目光灼灼，七嘴八舌地追問起來，將魏無羨困在中心，溫寧被徹底擠到了一旁，手足無措。

就在這略顯混亂嘈雜的當(dāng)口，一道清冷低磁、帶著金石般穿透力的嗓音，自人群外圍清晰地響起，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喧嘩：

“敢問這位公子，買你——需幾何？”

這聲音——

魏無羨心頭猛地一撞！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他倏然抬眼。目光瞬間穿過攢動的人頭和飄搖的幌子，精準(zhǔn)地鎖定了那個長身玉立的身影——藍(lán)忘機(jī)正靜立在不遠(yuǎn)處，一身風(fēng)塵，素白的云紋家袍下擺沾著些許塵土，發(fā)絲也微有散亂，顯然是日夜兼程趕來。

然而那雙琉璃色的眼眸，卻亮得驚人，如同穿透陰云的寒星，直直地望進(jìn)魏無羨眼底。兩人的視線在空中驟然相接，周遭的一切喧囂仿佛瞬間褪色、消音。

魏無羨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揚(yáng)起，眼底漾開一片璀璨又狡黠的光，仿佛瞬間注入了鮮活的神采。他揚(yáng)聲回道，聲音帶著慣有的玩世不恭，卻又藏著只有那人能懂的認(rèn)真：

“我啊——身價可高得很！金山銀山也未必請得動！”

他故意頓了頓，目光緊緊鎖著人群外那抹清冷的身影，聲音陡然放輕了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豎起耳朵的人耳中：

“不過嘛……” 他拖長了調(diào)子，笑容加深，帶著點(diǎn)孤注一擲的意味，“若是我的良配來了……”

“一文錢，足矣?！?/p>

姑娘們臉上的紅暈瞬間褪去，化為一片失落的蒼白。恰在此時，溫寧攤上的蘿卜也終于告罄。少女們見最后一點(diǎn)由頭也無，只得悻悻然、依依不舍地散去，有幾位更是掩面快步跑開，留下一地悵然。

人群如潮水般退去，將空間留給了中央的兩人。喧囂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絕。魏無羨站在原地，看著那個一步步、堅(jiān)定地向他走來的身影，喉頭滾動了一下，所有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在看清對方眼底那深沉的思念與疲憊時，化為一聲低啞的輕喚：

“藍(lán)湛……”

藍(lán)忘機(jī)行至他面前，停下腳步。他攤開手掌，一個錢袋在他手中出現(xiàn)。

“都給你?！?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如同許下某種古老的誓言。他輕輕執(zhí)起魏無羨微涼的手，小心翼翼地將那枚承載了千鈞重量的錢袋放入他攤開的掌心，指尖劃過肌膚，帶著微涼的觸感和不容錯認(rèn)的珍視。

他抬眸，琉璃色的眼眸深深望進(jìn)魏無羨翻涌著復(fù)雜情緒的眼底，仿佛要將他整個靈魂都吸入那片深邃的湖泊：

“收好。”

“我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