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靠在床頭,隨手拿起一本佛經(jīng)翻開,竟在其中發(fā)現(xiàn)自己當年亂涂亂畫的杰作。
他道:“原來你還留著。”
藍忘機沉默地將藥碗收走,低聲應(yīng)道:“嗯,留著?!?/p>
那是一幅兩人關(guān)在藏書閣里抄書時,魏無羨遺留下的畫作,畫中之人面若皎月,色迎九春,減一筆太淡,添一筆又太濃。偏那作畫之人不知足,要在如此仙人的云發(fā)鬢邊簪上一朵花,白白破了這飄渺太虛的意境。
魏無羨看著自己年少無憂時的畫作,再看看真人,搖頭道:“不加這朵花就好了?!?/p>
誰知,藍忘機卻道:“我覺得挺好?!?/p>
魏無羨道:“藍湛,你若真覺得‘挺好’,當初便不會罵我‘無聊至極’。”
藍忘機伸手將那張畫接過來,盯著畫中的自己,不自覺地陷入舊日回憶之中:“是你說要我多加兩個字?!?/p>
一語終了,兩廂無言,曾經(jīng)的悠閑時光隨腥風血雨而去,再也不會歸來,魏無羨靜默了會兒,復又開口道:“這是我以前說的玩笑話,你還記得這么清楚?!?/p>
“記得?!?/p>
其實......
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藍忘機重新將畫收起,仔細地夾在佛經(jīng)之中,放回原處:“我從沒有忘過?!?/p>
魏無羨道:“以前我總是捉弄你,所以‘不忘’,是為了記我的仇嗎?”
藍忘機看向他,欲言又止,萬千心緒最終化為一聲無奈地嘆息:“不是?!?/p>
“那為何......”
“你猜?!?/p>
藍忘機走到窗邊,放下窗屜,擋住了微涼的夜風。
此時,晚鐘響了。
彥夜已至,月闌人靜之時,魏無羨道:“亥時了,你要睡了嗎?”
藍忘機聞聲回首,反問道:“你困嗎?”
自從被藍忘機救回云深不知處,他已經(jīng)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清醒過來,自是半分也不困。
魏無羨緩緩地搖了搖頭。
藍忘機又道:“不困就不睡,我陪著你?!?/p>
魏無羨道:“可是我明明記著藍氏家規(guī)上寫著:‘卯時作,亥時息’,如果破禁就要挨罰,你叔父知道怎么辦?”
藍忘機道:“家規(guī)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說,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p>
魏無羨蒼白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意,“藍湛,這不像是你會說出的話。”
藍忘機道:“人總會變,也許,我變了?!?/p>
魏無羨笑道:“是變了,你的話變多了?!?/p>
藍忘機心中微微一蕩,輕聲呢喃道:“是嗎?”
“你向來與我橫眉冷對,避之不及,今天卻突然坐下來,陪我說這么多話?!?/p>
抬首間,兩人一四目相對,魏無羨的視線又移向窗外的龍膽,“藍湛,我原以為你是這世上最古板無趣的人,比之藍先生更甚,所以總和你過不去,花樣百出的折騰你。卻不曾想過,最后救我的人也是你?!?/p>
藍忘機坐在床邊,靜靜聆聽,直到魏無羨看上去有些疲倦,才道:“太晚了,你該歇息了?!?/p>
“藍湛?!?/p>
魏無羨突然抓住他的手,從紗幔中探出半個身子,盯著他道:“你為何會知道我被溫晁抓去亂葬崗?”
藍忘機沉默以對。
這件事并沒有為什么,因為前世的你,曾被丟在那片亂崗上。
等到三個月后,我們再次相見之時,一切都變得更糟。
“偶然遇到了溫氏的門生,從他們口中逼問出了你的下落?!?/p>
藍忘機站起來,頭一次對魏無羨說了謊,半真半假地搪塞道:“蓮花塢出事之后,我一直在找你?!?/p>
這個理由聽起來合情合理,但魏無羨卻不知說什么才好。他一直以為,自己與藍忘機交情尚淺,絕達不到掏心掏肺、牽腸掛肚的地步,只要不兩看相生厭,便是萬事大吉。
就是這樣一個近乎于“旁人”的同窗,卻在危難之際趕到了他身邊,一時間,百感交集,魏無羨道:“溫晁把我扔下去的時候告訴我,亂葬崗連人帶魂,有去無回。藍湛,你一個人怎么敢貿(mào)然跑進來找我?”
“沒什么不敢的。”藍忘機說道。
“因為我要找的人在里面?!?/p>
人語春深,西廊共月,在龍膽小筑的紗幔之內(nèi),傳來魏無羨痛苦又壓抑的呻吟聲。
藍忘機猛地疾走兩步,掀開簾子,卻看見魏無羨慘白著一張臉,難受地蜷縮在床上。
“魏嬰?”
藍忘機將手背貼在他的額頭上,道:“你怎么了?”
然而觸手所及之處,冰涼一片。
又過了好久,魏無羨終于忍耐不住身上這冰凍火烤般的折磨,再次對藍忘機求救道:“傷口,好疼......”
幾天前,他被溫晁打的遍體鱗傷,又在失去金丹的情況下被丟入亂葬崗,而那之后的事情,他都記不太清了。只記得他在一片漆黑的亂崗上,踽踽爬行了許久,直至一抹晃動的白影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其實那時候,魏無羨根本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那個人就是藍忘機,只是遵循著本能,向那個唯一可能救他的人,伸出了手。
“藍湛,我傷口疼,睡不著?!?/p>
他本想坐起來,卻被藍忘機一把按在床上,緊接著,傳來衣衫落地的聲音。
只見藍忘機脫去外袍,靜靜地躺在他身邊,然后將他攔在懷里。
“睡吧?!?/p>
話音未落,背部與手掌相連之處便傳來一股柔和的靈流,清冽卻不寒冷,溫暖而沁心。
魏無羨道:“藍湛,我已經(jīng)沒有金丹了,你輸給我也是白輸,不要再浪費你的靈力了。”
可藍忘機卻沒有松開抱緊他的手。
“還疼嗎?”
魏無羨遲疑片刻,而后輕輕搖搖頭。
“那就睡吧?!?/p>
“藍湛?!?/p>
“嗯,我在?!?/p>
“你......為什么要幫我?”
藍忘機的手指微顫,隨即將他摟的更緊,回道:“不為什么?!?/p>
因為你是我的命。
雖然目前為止,兩人的交情并不太“深刻”,同窗過、并肩作戰(zhàn)過,還在屠戮玄武洞底一起殺過妖獸,若要可丁可卯的論起來,勉強也算舊相識。
魏無羨覺得,此情此景之下,兩個男人抱在一起睡覺雖有些怪異,可細細想來卻也無可厚非。畢竟藍湛耗費大量的靈力替他治傷,如果再扭扭捏捏的倒顯得不知情知趣了。
“藍湛,謝謝你。”
藍忘機微一側(cè)首,低頭看向他,不贊成道:“我說過,你我之間不必言謝?!?/p>
魏無羨的手指纏住胸前的一縷青絲,問道:“你不喜歡我跟你說謝謝?”
藍忘機道:“不是。只是覺得,沒有必要。”
反正前世每次道謝之后,都是更糟的開始。
既然如此,不如不謝,你我之間也不會漸行漸遠。
魏無羨知他性情,見他不愿多說便不再追問,而是將這句話牢牢記在心底。
“我摔下亂葬崗的時候,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不會。”藍忘機突然打斷他。
“不會什么?”
“你不會死?!彼{忘機抬手揮滅屋內(nèi)燭火,“萬事有我在,你有任何想做的事情,都可以告訴我。”
魏無羨自嘲道:“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能做什么?”
沒了金丹,連普通人都不如,這輩子與尋仙求道再無緣分,只能眼睜睜看著昔日相熟的舊識一個個平步青云,而魏無羨這三個字,已經(jīng)從仙門百家之中永遠抹去了。
心痛過后,是長久的沉默,就在魏無羨昏昏欲睡的時候,藍忘機突然道:
“我?guī)湍阆朕k法。”
魏無羨茫然道:“金丹已經(jīng)沒了,還能有什么辦法?”
藍忘機堅持道:“會有的?!?/p>
“如果......沒有呢?”
藍忘機不答。
“藍湛?”魏無羨道。
“你喜歡這里嗎?”
“哪里?”
“云深不知處。”
雖說求學的時候被藍啟仁罰抄無數(shù),卻也是難得自在快活的日子,魏無羨懷著心中美好的回憶,點頭道:“喜歡。”
藍忘機道:“你若喜歡,可以留在這里一輩子?!?/p>
而此時,窗外紫色的龍膽,正在悄悄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