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今圣上要來蘇州了。
這在老百姓當(dāng)中可是一個大新聞。
茶樓里人聲鼎沸,品茶的文人墨客就這事議論幾句,好不熱鬧。有人夸贊圣上英明神武,有人稱贊他少年英才。一派祥和的氣氛中,不難看出那少年皇帝是如何的天之驕子。
二樓包廂內(nèi),一襲素色羅裙的女子微微蹙眉,眸光黯然,彌漫一層淡淡的水霧。
沉寂幾秒,女子淡淡吩咐,“告訴他們,今天提前打烊,送客吧?!?/p>
“白霜姐,我這就去。”跟在女子身邊的伶俐丫頭領(lǐng)了命,立刻對茶樓進行清場。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原本熱熱鬧鬧的茶樓便只剩下那被喚作白霜的女子,空蕩而寂寥。
人去樓空,人走茶涼,莫過如此。
“白霜姐,你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說給知柚聽,讓知柚幫你分擔(dān)?!敝指诎姿磉呉灿行┕饩?,她的情緒,她多少是懂一些的。
“沒事,只是想起了一個故人?!卑姿f的輕描淡寫,眼底卻是滿滿的惆悵和哀傷?!爸?,你先下去吧,我想自己一個人待會兒?!?/p>
知柚想再說點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下,安靜乖巧地離開了。
終于,是只剩下白霜一個人了。
她凄然一笑。
太過于熱鬧的地方不適合她啊,在歡喜的氛圍,就連落淚也顯得那般可笑。
念歸。
不,你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我認(rèn)識的那個念歸了。
可是,我仍想再這么叫你。
念歸,你可知道啊,三年前的我多想你,現(xiàn)在的我就多不愿見你。
三年前的杭州。
那時,白霜是杭州最著名的茶樓聽雨閣的首席樂師,白衣飄飄,琴音飛揚,一曲千金難求。
白霜性子高傲清冷,不食人間煙火,不知多少紈绔子弟,達官貴人或是文人劍客向她拋出橄欖枝,皆置之不理。
白霜琴藝高超,頗負盛名,卻從不是閨閣之中的窈窕淑女。
認(rèn)識念歸的那天是元宵節(jié)。
孤身逛過燈會,白霜抄近路回聽雨閣的途中遇見了渾身染血的少年。
少年一身長衫已經(jīng)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劍眉星目的五官因為痛苦皺成一團,卻也別有一番英姿。他傷得很重,需要倚靠在墻邊才站的穩(wěn)。
許是因為少年的模樣過于狼狽,白霜難得的停下腳步,遠遠打量著他。
但也僅僅是這樣而已,白霜只是站在那里觀望,卻不上前詢問,絲毫沒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姑娘?!鄙倌耆滩蛔¢_口,“可否勞煩幫在下請位郎中?”
白霜面無表情,語氣冰冷?!疤焐辉缌耍罱乃庝侂x此處也有大半個時辰的路程,非親非故,我為何要幫公子費這心思?”
少年也不惱,他淡然一笑,風(fēng)華無雙?!笆前?,天色已晚,姑娘獨自在外確實不安全,是在下唐突了?!?/p>
“今天是元宵節(jié),祝姑娘元宵快樂?!?/p>
就是因為初遇時那句“元宵節(jié)快樂”,白霜和念歸正式有了交集。
恰好的時間出現(xiàn)了一個恰好的人,恰好闖進她的心田生了根。
“小女子就不祝公子元宵快樂了,幫你請位郎中就當(dāng)是回報了。”白霜這般說道。
“如此,便勞煩姑娘了?!?/p>
后來,白霜也會想,如果元宵那晚她沒有走那條偏僻小路,故事的走向是否會有所改變?
那樣,她便不會認(rèn)識那個少年。
那些歡喜和憂傷,便與她無關(guān)。
我們都曾想回到過去改變某些事情,只可惜,時間不愿意。
少年有個很有詩意的名字,叫念歸。
可是,白霜總覺得這名字略微有些傷感了。
念歸。
那確實是一個傷感的名字,字里行間寄托了太多無從訴說的哀思。
分別前,那溫和似水的少年突然對著她離去的背影大喊,“姑娘可否告訴我你的芳名?這份恩情在下來日必當(dāng)償還?!?/p>
“不必,不過是對公子祝福的謝禮,公子無需放在心上?!?/p>
說罷,白霜轉(zhuǎn)身離開。
“那你記住了,我叫念歸,思念的念,歸來的歸?!?/p>
她略微頓了頓,仍是一去不回頭。
距離分別只過去了兩天的時日,白霜就再次見到了那名喚念歸的少年。
住在城南的何家大少爺是個典型的紈绔公子,吃喝玩樂,不學(xué)無術(shù)。仗著何家財大氣粗,胡作非為飛揚跋扈,囂張得很。
卻不想,這何大少竟會招惹到白霜頭上。
白霜再強勢,到底也是女子,而一眾賓客或聽雨閣之人皆懼何家的權(quán)勢,一時間,竟無人敢向白霜伸出援手。
從天而降的少年一把折扇輕搖,動作行云流水,看似簡單,卻無比狠辣,輕輕松松地讓和大少爺以及一眾跟班落荒而逃,替白霜解了圍。
不同于元宵夜的狼狽不堪,念歸著一身黑色長袍,黑發(fā)簡單豎起,面若冠玉,笑得云淡風(fēng)輕。
“姑娘,不知在下可否算是救了姑娘一次?”念歸眸底藏著掩飾不住的笑意。
“多謝公子出手相助?!卑姿f道,那清冽的語調(diào)可聽不出幾分誠意。
念歸輕笑,“那么,姑娘可否告訴在下你的名字作為回報呢?”
白霜沒想到念歸還記得她,更沒想到他還念著她的名諱。
真是一個執(zhí)著的人哪。
想來兩人也算是有緣,自己又欠了他一個人情,白霜也不扭捏,答道,“白霜。”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蹦顨w朱唇輕啟,聲音干凈得像不含雜質(zhì)的三月暖風(fēng),“真是個好名字,與姑娘你很相配?!?/p>
白霜不語。
并非每個人都能把生活過成詩,大多數(shù)人都是在這塵世間苦苦掙扎的。
像她這種被父母賣掉做琴女的女子,所謂好名字,也沒什么好寓意。
自那日后,念歸便成了聽雨閣的常客。
念歸出手收拾何大少一事在杭州傳的沸沸揚揚,聽雨閣中人也時常打趣白霜,那念歸公子聽琴品茶是假,專程來看白霜才是真。
無論旁人如何議論,白霜始終充耳不聞。
紅塵之事,她無心去想。
你與清風(fēng)皆過客,小橋流水是天涯。
她是活得卑微到塵埃里的人,只有一身傲骨,卻萬萬不該去奢求幸福。
唯有那眉眼帶笑的少年每日都會出現(xiàn)在聽雨閣固定的角落,那個身影慢慢占據(jù)心底。
聽琴人很多,唯獨他是不一樣的那個。
他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他。
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要不了解她,也比任何一個人都懂她。
轉(zhuǎn)眼間,兩個月的光景從指縫間溜走,念歸也在聽雨閣聽白霜彈了兩個月的琴。
那天,念歸沒來。
白霜心里像是缺了什么,空落落的。
聽雨閣的老板娘是位三十歲左右,風(fēng)姿綽約的女子,據(jù)說夫君早亡,用女子柔弱的肩膀撐起了聽雨閣。
那日的演奏,白霜雖無差錯,眉宇間卻徒增一抹憂思。
“白霜,姐姐有些話想要跟你說?!?/p>
“還請姐姐賜教?!睂@位老板娘,白霜一向尊敬。畢竟,她從未虧待她,還給了她一個棲身之所。
“那姐姐就直說了。”老板娘笑道,“你若是想見他,便去見吧,難得這位公子那般用心,如此良人錯過了,是要后悔的?!?/p>
白霜面色一僵,笑容勉強,“白霜不懂姐姐此言何意?!?/p>
“我們霜兒如此聰明,又怎么會聽明白姐姐的話呢?姐姐只是勸勸你,未來如何走,還得你自己做決定,只希望你不會做讓自己后悔的事。姐姐言盡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p>
說罷,老板娘轉(zhuǎn)身離開,只余白霜一人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當(dāng)晚,白霜一夜未眠。
如果真的有緣,他明天還會來的吧?若是無緣,強求也是沒結(jié)果的啊。
念歸,一直以來,我除了知曉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是誰。
一個一無所知的人,如何攜手度余生?
如果再見面,你愿意告訴我嗎?
念歸啊,明天,你還會來嗎?
然而,白霜沒有等到念歸,卻先等到一個不得了的消息。
那位總在惹是生非的何家大少爺出事了。
聽說昨晚,他派人行刺了當(dāng)朝二皇子,被官府緝拿,這次,縱然何家家大業(yè)大,何大少做出行刺皇族之事,也是在劫難逃。所幸二皇子寬宏大量不予追究,何大少才保得性命。
初聞此事,白霜也是大吃一驚。
可是,本應(yīng)遠在京城的二皇子為何會出現(xiàn)在杭州?那何大少雖然紈绔,卻不是無腦之徒,無冤無仇,無緣無故,他怎么會膽大到行刺皇子?
晚上,念歸再次一襲墨色長衫出現(xiàn)在聽雨閣正對舞臺的角落。
演奏結(jié)束后,白霜破例去找了念歸。
“白姑娘,很榮幸啊。”念歸笑著說道。
白霜卻道,“沒受傷嗎?還有心情來聽雨閣,敢問公子準(zhǔn)備何時啟程回長安?”
“恕在下愚鈍,不知白姑娘此話怎講。”
“是嗎?那,小女子是該喚您念歸公子,還是二皇子殿下?”
沉默半晌,他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白霜姑娘當(dāng)真冰雪聰明,什么事都瞞不過你?!?/p>
“殿下到底是瞞了小女子兩個月?!卑姿f道,“敢問殿下打算瞞民女多久?是直到回長安卻連本名也不肯告知,是嗎?”
聞言,念歸眼底無奈更深,“白姑娘可是在怨我隱瞞你這么久?”
“殿下說笑了,民女怎敢埋怨殿下?”
“我明白,你怪我怨我,都是應(yīng)該的?!?/p>
“我發(fā)誓沒有跟你說過一句假話,瞞了你這么久,我向你道歉。但,霜兒,不管我是誰,什么身份,我都是念歸,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所以,別跟我那么生疏好嗎?那樣不像你?!?/p>
雖然念歸跟她再三聲明不要把他當(dāng)皇子看待,只當(dāng)做一個平凡人就好,白霜仍是覺得跟他之間的距離突然被拉得好遠。
天子與平民,這兩者之間的距離本就是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從那以后,白霜就開始有意疏遠念歸,甚至連聽雨閣的演出也罷演了。
老板娘不明所以,卻仍是尊重白霜的決定。
沒幾日,念歸找上門來了。
“你還在生氣?”開口第一句話,他如此說道。
“沒有,殿下您想太多了。”
又是該死的“殿下”!念歸心中惱怒,卻無可奈何。萬千惱怒和不滿最終都化成一聲無奈的嘆息和呢喃,“為什么避而不見?你就那么不想看到我嗎?”
“為何一定要見你?小女子近日身體抱恙休息,也需向殿下您稟報批準(zhǔn)不成?”白霜又恢復(fù)了那個清冷高傲的白霜,咄咄逼人,卻依舊不能修補他們之間的裂痕。
“可是我想見你,該如何是好?”念歸沒有追究白霜的無理,更沒有去深究她經(jīng)不起推敲的借口,他垂頭低語,深情落寞。
“霜兒,你說的沒錯,我該回長安了。”沉默了一會兒,念歸又道。
“是嗎?”白霜微微一愣,隨即又恢復(fù)常態(tài),“殿下本就在長安長大,來杭州這么久,確實應(yīng)該回去了?!?/p>
“可是,我一點都不想回去?;蕦m雖然繁華,卻也涼薄。你大概想不到,元宵節(jié)當(dāng)日派來刺客追殺我的,便是我大哥?!蹦顨w自顧自說道,“如果可以,我也想永遠離開長安,執(zhí)一人之手浪跡天涯,尋一處地方落腳安居。霜兒,我保證,我一定還會回來,那時,你可愿意陪我一起去走走?”
白霜別過頭,良久無聲。
“我懂了。”他長嘆一口氣,“以后你……”
“蘇州,是個好地方?!?/p>
轉(zhuǎn)眼間,中秋將至。
丞相府嫡長女溫柔賢淑,端莊大氣,被圣上賜婚許配給太子為正妃,中秋嫁娶,普天同慶。
當(dāng)白霜得知這個消息時,距離圣上賜婚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天。
她不置可否,無悲,也無喜。
那是念歸離開杭州的第二個月,大皇子謀取私利,勾結(jié)權(quán)臣,陷害手足之事被暴露,圣上大怒,多虧二皇子求情,大皇子逃過一死,活罪難逃,被圣上貶為庶民,流放邊關(guān)。
理所當(dāng)然的,二皇子德才兼?zhèn)洌畹妹裥?,被冊封為太子。同月,圣上親自下旨為太子賜婚,并定下婚期。
八月十五那天,杭州又是燈火通明,好不熱鬧。
聽雨閣老板娘任性得很,趕在做生意的好時候給員工放了假,關(guān)門謝客。
白霜一整天都待在聽雨閣,不曾外出一步。
傍晚,老板娘敲響了白霜的房門。
“霜兒?!彼崎T而入,“你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說來姐姐幫你分析一二?!?/p>
“沒有,霜兒好的很,姐姐莫要費心?!逼懔艘粔夭?,白霜說道。
“跟姐姐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呢?你好不好姐姐會不知道嗎?”老板娘輕抿一口茶水,放下茶杯,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霜兒,你也知道姐姐這人說話直,不喜歡拐彎抹角,若有得罪還請你多擔(dān)待。”
“念歸成親與否是他的事,你何必為他神傷?也許姐姐一開始就錯了,念歸是良人,可他的背景身份到底不適合你,你又何必記掛著不放呢?”
“姐姐,你知道了?”白霜愕然。
她笑而不語,輕輕給了白霜一個擁抱,“我懂,我都懂,霜兒莫要難過,你有什么委屈大可以同姐姐說?!?/p>
“姐姐,霜兒有個不情之請?!鳖D了頓,白霜說道,“我想離開聽雨閣,離開杭州,還望姐姐應(yīng)允?!?/p>
老板娘爽朗一笑,“這有什么難的?你為聽雨閣做了太多,你想離開,我自是不會攔你?!?/p>
“謝謝姐姐?!?/p>
“謝我做甚?你只需記得累了就記得回來,聽雨閣永遠是你的家。想好去哪里了嗎?”
白霜沒有過多猶豫,答道:“蘇州?!?/p>
蘇州是個宜居的好地方。
可惜,你不會來了。
離開一年八個月,念歸再回到杭州,這里已然天翻地覆,不復(fù)舊時模樣。
聽雨閣還在,只是他想找的人已經(jīng)離開。
“不知陛下大駕光臨,民女甚是惶恐,招待不周還望陛下海涵,莫同民女計較才是?!敝皇且谎?,聽雨閣那位精明的老板娘就洞悉了他的身份。
不錯,去年年末的冬天,先皇駕崩,他已繼承大統(tǒng)。
處理完國事,剛過完年,他處理了手上的政務(wù)后第一時間趕來杭州,可是記憶里那清列如雪的白衣姑娘卻已經(jīng)沒了蹤跡。
聽聞他的來意,聽雨閣老板娘笑了。
“若是民女理解得不錯,陛下是想接霜兒去皇宮?然后呢?封她為妃,在那宮中被困一輩子?”
“我……”貴為九五之尊,卻是被逼問得啞口無言,念歸這一生從未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候,即使早年被那同父異母的兄長百般刁難陷害,即使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皇權(quán)爭奪中如履薄冰,也不曾有。
“陛下不想,可您看似擁有一切,隨心所欲,卻也比任何人都沒有選擇權(quán)。比如,陛下必需娶丞相府的千金,又或者您不能私自離開皇城?!崩习迥锢^續(xù)說道,“可是霜兒不一樣,您不能自私地把她困在宮中,如若她愿意,便不會走。您必需承認(rèn),在您選擇承擔(dān)起國家大任的那刻,陛下與霜兒就注定了只能形同陌路,您可明白?”
念歸明白,卻不想明白。
最終,他面色蒼白,轉(zhuǎn)身離開了聽雨閣,清瘦的背影那般孤寂。
此番來杭州,念歸仍是孤身一人,這樣也好,就沒人知道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不會知曉他的落寞。
距離元宵節(jié)只剩三天了。
霜兒,今年,又沒辦法祝你元宵節(jié)快樂了。
你會在某一個角落和我仰望同一輪明月,會生活得很快樂,對嗎?
不知何故,念歸想起了他那早逝的母妃。
念歸這個名字便是母親為他取的。
念歸時常聽父皇提及與母妃相關(guān)的往事,向來頂天立地的父皇談起母妃時也會露出脆弱哀傷的那一面。他說,母妃是他這一生最愛的人,也是他虧欠最多的人。
母妃本是江湖中人,兩人本情投意合,無奈皇祖父已經(jīng)做主為父皇欽點了未來的皇后。母妃本性情剛烈,卻為了父皇甘愿入宮為妃。只是后來,她終究熬不住深宮里那些勾心斗角和孤寂難眠,在念歸八歲那年,她一道白綾了解了自己的一生。
念歸這個名字,也寄托了母親在深宮中的心愿。
念君成疾,盼君歸來。
“我曾許你母妃,要帶她浪跡天涯,四海為家,到底是被這皇位束縛。我雖君臨天下,卻讓她成了囚中花。她等我一輩子,可我終歸還是負了她啊?!?/p>
如今,念歸再回憶起父皇說這話時的神情,才真切理解父皇埋在心底的苦痛。
他曾跟自己說,絕對不會重蹈覆轍,讓父皇母妃的悲劇在自己身上上演,如今的結(jié)局卻也不比他們好幾分。
好在,白霜她生活的很好。
如此,也好。
他也不能再貪心地奢求更多了。
能守護你的自由,讓你一世安好,我也沒什么遺憾了。
念歸憑著記憶來到了與白霜初遇的小巷。
夕陽仍掛在山頭,他卻仿佛穿梭時間看到了從前,他一身是血靠在墻邊,那清冷的白衣少女默默地看著他,相對無言。
她不知道,她隨意地一眼便看進了他心里。
她不知道,為了找她他甚至動用私權(quán)派出了官兵。
她也不會知道,其實在他出手收拾那位何家大少爺以前,他便已經(jīng)知曉她的名諱。
這些白霜永遠不會知道了。
不過也沒關(guān)系,他記得就好。
不遠處,幾個孩童圍成一圈,拍著手又唱又跳,清脆的童音傳入耳膜,是《詩經(jīng)·秦風(fēng)·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p>
聽著聽著,念歸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伊人卻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今天不是任何節(jié)日,卻比任何一個節(jié)日都要隆重。圣上來到蘇州,那是比任何節(jié)日都要重要的大事。
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中,白霜漫不經(jīng)心的淡漠難免顯得格格不入。
她曾以為杭州一別,自己與念歸再會無期,沒想到他竟會來蘇州。
更沒想到,念歸會經(jīng)過茶樓。
念歸出現(xiàn)的那天,白霜便立在茶樓二樓的窗口,觀望著他由遠到近,再目送他的背影漸漸離開。
相比當(dāng)年,他更成熟了幾分,也更有一番久居上位之人特有的居高臨下的威嚴(yán)。
仍是熟悉的眉眼,卻已經(jīng)不是她熟悉的少年。
期間,他突然回頭,明知他可能只是在看別的什么,她依然如受驚的小鹿一般倉皇離開,急促的心跳久久不能平復(fù)。
轉(zhuǎn)念,白霜又在心里嘲笑自己自作多情。
她真是想太多了,后宮佳麗三千,她白霜算什么?就算見到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如此想著,白霜自顧彈起了琴。
琴聲悠揚,就聽不見城中車馬喧囂。
白霜彈的是那曲《蒹葭》,那曲詞中有她名字的蒹葭。只是那些美好情愫,都與她無關(guān)罷了。
念歸啊,如今白露未成霜,我們終于一起到了這蘇州,可惜我們曾期許的朝朝暮暮,終究只是一場錯付。
琴聲凄婉,只有白霜和她回憶里的少年。
念歸,念歸。
念君歸。
念歸,念歸。
君不歸。
恍惚間,念歸好像看到了白霜的影子。可是,只是一剎那的工夫,那個熟悉的身影又消失不見,尋不到蹤跡。
是他的錯覺吧?
白霜怎么可能來蘇州?是太想她,都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幻覺了嗎?
思念如馬,自別離,未停蹄。
三年過去,那一片白衣在記憶里越發(fā)地清晰,揮之不去。
六宮女子無數(shù),如她那般白衣勝雪的有,琴藝高超的有,如她一般模樣的也有,有她那樣神情的女子也有……可是,多少都像她,卻無一個人是她。
無奈輕笑,他啟程準(zhǔn)備離開,隱約間,卻是聽見一曲《蒹葭》。四周喧囂吵鬧,可那琴聲在一片嘈雜中無比清晰。
念歸下意識愣在了原地。
這是他三年來最愛的那首曲子,也是他最怕的那首曲子。
就像白霜一樣。放在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小心翼翼,生怕忘記,卻又害怕想起。
這幾年,他聽許多琴師彈《蒹葭》,只是能彈到他心里的,從始至終,只有那杭州的白衣姑娘一人。
真難得,時隔三年,竟有人能給他當(dāng)初的熟悉。
“陛下,我們該去府衙了?!笔绦l(wèi)小心提醒道。
念歸回過神,最終,他朝琴聲傳來的方向遠遠望了一眼,轉(zhuǎn)身離開。
日后若是有機會,他必來拜訪一下這位彈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