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鬼有名字了，他讓其他鬼都叫他阿瀚。

紅姐百思不得其解，說你哄哄龔俊得了，怎么還真改了這個名字。

他只是抬手蹭蹭鼻尖笑道：“我很喜歡這個名字?！?/p>

阿瀚每天都和龔俊在一起。

主要是龔俊黏著他，每天他往哪兒去龔俊就往哪兒去。

阿瀚怕耽誤龔俊做生意，也怕讓鄰居看到龔俊每天神神叨叨的對著空氣說話，向來愛逛愛走的鬼舍下了自由身，干脆就坐在店里陪著這個纏人精。

一般的店面和人家都會擺上些菩薩佛像求個吉利，鬼魂難以靠近只能在外頭飄著蕩著。

阿瀚與尋常鬼不一樣，他不怕陽光也不怕神佛，但遇到時還是會有微妙的不適感，所幸龔俊店里和家里都沒有任何香火供奉，問只答是無神論者。

“怪不得你能招上我?！卑㈠珶o奈的搖搖頭。

龔俊正從后廚出來，聽了阿瀚的話就笑，他對阿瀚做了一個口型。

他說——幸好。

阿瀚很喜歡龔俊店里的裝修風(fēng)格——原木吊燈，矮腳長桌，藍(lán)綠的磨砂玻璃映著昏黃燈盞，既有老成都的味道又摻著世紀(jì)初港片的風(fēng)格。

他在柜臺邊看新來的收銀員偷偷切屏打游戲，湊到客桌前聽食客嘮嗑兒，背著手煞有介事地跟傳菜員踱來踱去。

好久沒沾得這身煙火氣，竟自在得好像這不是龔俊的店而是他的店似的。

紅姐的兒子遙遙每天傍晚放學(xué)都要爬長長的石階來店里找龔俊玩兒。

龔俊總是先給遙遙煮碗番茄面再坐下陪遙遙聊天，看遙遙寫作業(yè)。

阿瀚在龔俊身邊坐下，撐著臉看遙遙埋頭吃面時鼓囊囊的小臉蛋，他笑著想伸手去摸摸孩子的腦袋，手伸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摸不著，又悶悶的縮回手來。

“你很喜歡小孩??？”阿瀚問龔俊。

遙遙正埋頭寫作業(yè)，龔俊這才湊過來用只有阿瀚聽得見的氣聲答一句：“還好，我老婆比較喜歡小孩?！?/p>

“哦哦”阿瀚道，“我和遙遙的媽媽認(rèn)識，他媽媽叫紅姐?！?/p>

“我最開始認(rèn)識你，就是紅姐天天拖我跟著她小孩照看照看，紅姐去世沒多久嘛，怕小孩難受?！?/p>

“然后我跟著跟著就發(fā)現(xiàn)這孩子天天不會自己家，放學(xué)先來你店里蹭飯?！?/p>

龔俊壓低聲音笑笑，他說，去年冬天的一個下雨天，在老街看到有個孩子蹲在路邊哭不回家，他就把孩子撿回了。

“我能理解遙遙，他也能聽進(jìn)去我說的話......”

小男孩稚嫩的聲音打斷了一人一鬼的悄悄話。

遙遙忽然抬起頭問，小龔叔叔，你在和誰講話？

明知道遙遙看不見，阿瀚還是立刻心虛的矮下身子往桌下頭鉆，腦袋正好虛虛靠在龔俊腿上。

這便正好聽見龔俊笑著答：“我在和老板娘說話?！?/p>

——這說的什么屁話。

阿瀚無語至極，埋著頭揮出了毫無意義的一拳。

“老板娘？老板娘真的回來啦？”遙遙也沒心思寫作業(yè)了，小手拍拍，只把桌面搞得咚咚響，把貼著桌面的阿瀚吵得只捂耳朵，“那小龔叔叔，我媽媽呢？我媽媽也回來了嗎？”

“老板娘告訴我，你媽媽沒有走，一直陪在你身邊?！饼徔〈鸬?，“媽媽天天擔(dān)心你有沒有好好寫作業(yè)呢，遙遙可不能偷懶哦?！?/p>

阿瀚從桌子底下鉆出來，他蹙起眉頭剛想讓龔俊不要給小孩說這些，卻先看到遙遙一張哭臉，他竟不知要如何開口了。

小男孩不過九歲年紀(jì)，大書包擱在旁邊比身子還肥上一圈，澄凈的眸子中汪著淚，巴巴得瞧著龔俊。

“遙遙，你看小龔叔叔聽老板娘的話，老板娘就回來了。”龔俊伸手揉揉遙遙的頭發(fā)，他說你聽媽媽的話，媽媽也會一直守候在你身邊。

遙遙攥起筆埋頭下去，一滴滴眼淚砸在鉛筆上，暈開米色的方格紙。

“沒出息的小狗崽子，老娘怎么養(yǎng)了這么個小哭包”紅姐就站在旁邊抱著手臂看著，她說沒想到龔俊看起來傻呵呵的，還挺會忽悠小孩。

遙遙還在哭，他說小龔叔叔，為什么你能和老板娘說話，我也想和媽媽說話。

“哭哭哭，就知道哭?！奔t姐看不下去，抬手想拍那小崽子的腦袋，卻只是停在半空中輕輕落了下去。

“你就是個普通小孩，你媽就是個普通鬼，死都死了還怎么能再和你說話?！?/p>

紅姐又把火力轉(zhuǎn)向阿瀚，說你管管龔俊，快把他能跟你說話這事兒圓回來，不是所有人和鬼都能跟你倆這么瞎貓碰上死耗子似的搭上線的。

“紅姐，你愿意為了遙遙，像我這樣瘋一回么？”阿瀚抬眼去看紅姐，看那嘴上罵罵咧咧的女人盈著淚的一雙眼，他說也許，也許你們也能說上話的。

“我不愿意。”

紅姐抬起眼瞧天花板，生硬的炸了眨眼，她道小孩的執(zhí)念能拴住我?guī)啄?？很快這崽子就會忘掉我，到時候我就魂飛魄散了，多劃不來。

“阿瀚，不是所有鬼都像你這么瘋的，我還盼著來世呢?！?/p>

“這輩子我從鬼門關(guān)走一遭才把他帶到這世上，我不信我和他母子的緣分就這么短短的九年。”

“萬一下輩子我還能遇見這小狗崽子呢？”

紅姐抬起手遮了遮臉，在孩子的嚎啕中低聲罵著，罵著遙遙怎么哭不停，以后怎么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讓龔俊叫他別哭了，哭的我心煩。”

阿瀚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對龔俊說道。

“——遙遙媽媽想讓你幫個忙?！?/p>

“——幫她抱抱遙遙”

龔俊伸手把遙遙摟進(jìn)懷里。

紅姐轉(zhuǎn)身離開了火鍋店，單薄的身影沒進(jìn)門口排隊等位的人群中。

遙遙在龔俊懷里哭了好久，漸漸安靜下去，竟是帶著滿臉的淚稀里糊涂睡過去了。

阿瀚陪著龔俊抱著遙遙送回家去，走過小巷，走過那顆歪脖子梧桐，要下石階到老街的時候，龔俊才開口問一句阿瀚。

他說你和紅姐說的“瘋一回”是什么？

他問為什么你和其他鬼不一樣，為什么都說你瘋呢？

“你有秘密嗎？龔??？”

阿瀚靜靜埋頭踩他的影子，月光下他的身軀比白日實(shí)在許多，恍惚一眼與活人是別無二致的，他笑著問龔?。骸澳阌惺裁词虑槭菦]辦法告訴我的嗎？”

“哪怕你很想說，但是不能說的，秘密?！?/p>

龔俊垂眸看著阿瀚。

若此時那踩影子的鬼能抬頭看一看，便會撞見這人眼中濃重的化不開的眷戀。

“有”他低聲道。

“是啊，你看你有秘密，我也有的嘛?！卑㈠^續(xù)往前走著，邊走邊說：“我當(dāng)你是朋友，當(dāng)然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說啊，藏在心里我也會很寂寞的?！?/p>

“可是我說不出口?！?/p>

他站在滿地月華里，回身的剎那有落寞簌簌散下，把那清瘦的男人困在正中央。

他對龔俊說：“我被人的執(zhí)念困在這西南邊，我和神打了一個瘋狂的賭?！?/p>

——神明的眼睛無處不在，鬼開不了口只能緘默。

——你收好你的秘密，我踐行我的賭約。

“我倆一人一鬼，能遇上一程已經(jīng)是天道的緣分?！卑㈠螨徔≌惺?，示意他快點(diǎn)跟上了，“所以別計較太多，能一起走這一段路已經(jīng)足夠啦?！?/p>

“阿瀚?！饼徔√а劭此f來世我們還能遇到么？

阿瀚愣了愣。

他想說，如果有來世。

——如果他還能有來世。

“能啊，我倆這么有緣?！彼D了頓，沒說出心里話，只笑著皺起眉，嘴里罵罵咧咧的催，想快點(diǎn)逃離這個話題。

他說龔俊你怎么回事，說話慢就算了，長這么高走路還慢。

“快點(diǎn)快點(diǎn)，遙遙他爸該懷疑你搞"兒童販賣"了。”

“你看你那刺青?！卑㈠h(yuǎn)遠(yuǎn)的指龔俊摟著孩子的左手，那皓白的腕上有一片扎眼的刺青，“多像"拐賣兒童的黑社會"?！?/p>

“黑社會大哥，你走這么慢，怎么追的上我啊？”

龔俊抱著遙遙，沒有跑，只是邁開腿一步步的跟上來，他笑著說：“追上了啊，無論你走多快，我一定會追上你的?！?/p>

“切。”阿瀚伸手虛戳了下那人的臉頰，“還不是因?yàn)槲乙恢痹诘饶恪！?/p>

龔俊還是笑著的，阿瀚卻分明看見他眼中的水霧一點(diǎn)點(diǎn)蓄起來，那悲傷往下淹去壓人嘴角，往上漫去墜入眉頭。

“阿瀚。”他聽到龔俊的聲音哽在喉頭，他是在笑的，眼睛卻那樣哀傷，他說：“我想他了?！?/p>

阿瀚尋思自己可真是個稱職的演員，扮演龔俊的故人卻一廂情愿的入戲。

看那人盛滿思念得一雙眼，他早已死去的心臟怎么也跟著酸楚起來，像被指尖掐著攥著，揪成一團(tuán)。

像是忘川河畔神明破開他胸膛蘸那一指心尖血，他滿身空蕩蕩魂靈被那一點(diǎn)痛墜著，墜下地獄，又拋回這人間十丈軟紅塵。

伸出手，是薄薄一簇魂靈，掬不來月色，握不住流風(fēng)。卻義無反顧地攏上前去。

笨拙甚至荒誕的，阿瀚隔著虛空擁抱住了龔俊。

他輕輕依在那人頸側(cè)，像一片在人世間被風(fēng)追了許久的枯葉，碎得只剩葉脈框絡(luò)，執(zhí)拗地要落在虬結(jié)樹根旁的泥上。

“抱抱?！彼p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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