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的情愫!是怨,是恨,是懺悔,是悵惘?對著這不完全,不如意的人生,誰沒有怨,誰沒有恨,誰沒有悵惘?除了天生顢頇的,誰不曾在他生命的經(jīng)途中——葛德說的——和著悲哀吞他的飯,誰不曾擁著半夜的孤衾飲泣?我們應得感謝上蒼的是他不可度量的心裁,不但在生物的境界中他創(chuàng)造了不可計數(shù)的種類,就這悲哀的人生也是因人差異,各各不同,——同是一個碎心,卻沒有同樣的碎痕,同是一滴眼淚,卻難尋同樣的淚晶。
彼得我愛,我說過我是你的父親。但我最后見你的時候你才不滿四月,這次我再來歐洲你已經(jīng)早一個星期回去,我見著的只你的遺像,那太可愛,與你一撮的遺灰,那太可慘。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小車、小馬、小鵝、小琴、小書——,你媽曾經(jīng)件件的指給我看,你在時穿著的衣、褂、鞋、帽,你媽與你大大也曾含著眼淚從箱里理出來給我撫摩,同時她們講你生前的故事,直到你的影像活現(xiàn)在我的眼前,你的腳蹤仿佛在樓板上踹響。你是不認識你父親的,彼得,雖則我聽說他的名字常在你的口邊,他的肖像也常受你小口的親吻,多謝你媽與你大大的慈愛與真摯,她們不僅永遠把你放在她們心坎的底里,她們也使我——沒福見著你的父親,知道你,認識你,愛你,也把你的影像、活潑、美慧、可愛,永遠鏤上了我的心版。
那天在柏林的會館里,我手捧著那收存你遺灰的錫瓶,你媽與你七舅站在旁邊止不住滴淚,你的大大哽咽著,把一個小花圈掛上你的門前——那時間我,你的父親,覺著心里有一個尖銳的刺痛,這才初次明白曾經(jīng)有一點血肉從我自己的生命里分出,這才覺著父性的愛像泉眼似的在性靈里汩汩的流出;只可惜是遲了,這慈愛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經(jīng)萎折了的鮮花,只能在他紀念日的周遭永遠無聲的流轉。
彼得,我說我要借這機會稍稍爬梳我年來的郁積;但那也不見得容易;要說的話仿佛就在口邊,但你要它們的時候,它們又不在口邊:像是長在大塊巖石底下的嫩草,你得有力量翻起那巖石才能把它不傷損的連根起出——誰知道那根長的多深!
是恨,是怨,是懺悔,是悵惘?許是恨,許是怨,許是懺悔,許是悵惘。荊棘刺入了行路人的脛踝,他才知道這路的難走;但為什么有荊棘?是它們自己長著,還是有人存心種著的?也許是你自己種下的?至少你不能完全抱怨荊棘:一則因為這道是你自愿才來走的;再則因為那刺傷是你自己的腳踏上子荊棘的結果,不是荊棘自動來刺你?!终l知道?因此我有時想,彼得像你倒真是聰明:你來時是一團活潑,光亮的天真,你去時也還是一個光亮,活潑的靈魂;你來人間真像是短期的作客,你知道的是慈母的愛,陽光的和暖與花草的美麗,你離開了媽的懷抱,你回到了天父的懷抱,我想他聽你欣欣的回報這番作客——只嘗甜漿,不吞苦水——的經(jīng)驗,他上年紀的臉上一定滿布著笑容——你的小腳踝上不曾碰著過無情的荊棘,你穿來的白衣不曾沾著一斑的泥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