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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氣清、玉盤高懸,天璣王宮之中宮燈高照、宛如日間。
彼時蹇賓正坐在王宮里最高的一處殿宇的正脊上,俯瞰著王城內(nèi)外。重臣武將正三三兩兩朝宮門走去。月夕宴剛散,他這個王上倒是托故離席多時了。
蹇賓身邊放了個矮桌,桌上擺著一碟月餅、兩個酒杯和一只剔透的、沁著血色的器皿,酒器里醒著酒,不是中垣常見的酒釀,而是西面來的商旅販的酒,據(jù)說是葡萄酒。為了品這美酒,蹇賓還親自去內(nèi)庫請出一套先王后珍藏的夜光杯來??上в腥瞬⒉活I情,不愿與君共酌蔚云臺。于是蹇賓就在此自斟小酌,方不負時光。
月色高華卻帶著暖調(diào),不似往日那般清冷,可蹇賓還是緊了緊披風。獨坐高處,雖不至于一襟風雪、寒霜落袖,卻終究孤獨寂寥。高處不勝寒,古來有之。
正傷感,蹇賓聽聞檐下宮人尋找自己的語聲,難得地不想應聲,一扭頭望見了垂脊盡頭那只蹲伏的兇獸,不期然想起那個即使身居高位、即使身披重甲,立于自己身側時仍如剛入侯府那般順服恭敬的人,而但凡自己有何不順、受到威脅,也是這人不顧禮法甚至……甚至枉顧性命,只為護他周全。
現(xiàn)在他在做什么呢?蹇賓拄著下顎歪頭想,是被司禮監(jiān)監(jiān)正拉住訓導,還是轉(zhuǎn)頭將日間頂撞君王的國師罵個狗血淋頭?
蹇賓目光游移間,又望見了宮后苑的花池。
上一回蹇賓得空在宮后苑賞玩,還是在大暑前后。他在水榭里歇了,那人著人抬了兩架冰鑒來,本就臨水的涼閣,一時間更是涼爽。那日午間,沒了冗事煩擾,蹇賓便與荷香水聲相伴,更有那人尋了一葉竹,吹一曲山間小調(diào),時而歡暢、時而悠揚,護了蹇賓一枕好夢。如在山中歲月,偷得浮生半日閑,美哉妙哉。
可惜,現(xiàn)下已是仲秋,芙蓉早凋,池中微微漣漪,不知是兩條錦鯉相互追逐,還是清風戲水擾了清靜。
“王上?!?/p>
熟悉的低沉嗓音響起在近處,蹇賓一驚,回頭就撞進了一雙滿含擔憂的杏目中。蹇賓舒了口氣,可想起日間種種,不禁寒下臉來,隨意應了一聲,抬手去拿玉杯,將滿滿一杯酒盡飲了,哪有方才的閑逸疏闊,分明是在撒氣。
面對蹇賓的不快,齊之侃前一刻還在不知所措,后一刻便急切近前要攔,“王上,疾飲傷身!”
蹇賓聽他一口一句王上,心下更是煩躁,口不擇言道:“齊將軍仗著本王偏愛,如此僭越,連本王的言行也要管束?”
齊之侃聞言當即要跪,“屬下死罪,但請王上顧惜身子,莫要貪杯?!?/p>
檐上磚瓦鱗鱗,齊之侃跪得又急,這一下要是磕實了,雙膝勢必要傷,蹇賓哪里舍得,立時起身攔下,“小齊你……罷了。這處只有你我,莫跪了。”想了想又說,“你既不愿陪我到蔚云臺共飲,便在此陪我喝一杯吧?!?/p>
齊之侃見蹇賓面有郁色,也不敢再推辭,索性左右無人,那些個暗衛(wèi)也都是先王后在時為蹇賓培養(yǎng)的,自不會對主上之事多口多舌,淺飲一些應是無妨。是以齊之侃打發(fā)了人去,對內(nèi)侍總管言說,令宮人自行其事,安排妥當才在蹇賓身邊坐了。
那廂齊之侃剛落座,這廂蹇賓已為他斟了酒。他知齊之侃量淺,只斟了小半杯。齊之侃見狀手上要攔口中還待說使不得,蹇賓便瞪了他一眼,溫聲道:“我說使得便使得?!?/p>
齊之侃本就拘謹,兩人距離又近,霎時便覺吐氣如蘭盡在耳廓,不僅雙耳通紅,甚有緋色漫上后頸。
蹇賓瞇了瞇眼睛也不再多言,舉杯遙敬天幕中的月君。
齊之侃掩飾一般端杯,嘬了一口杯中之物。他往日在山中時,雖不好酒,但多釀造,用以易物。他雖量淺,卻也因好奇心起,略飲過,卻實在不喜。這涼州來的葡萄美酒盛在杯中,不但杯盞瑩瑩有光,連酒液也美如寶石,入口甘醇,遠非往日那些酸苦澀口之物可比,美味得緊。
齊之侃正被這難得的佳釀驚艷,沒忍住多嘗了幾口,卻聽身邊的蹇賓說:“小齊,你想回山中嗎?”
英武的少年將軍如遭雷擊、僵在當場,往常穩(wěn)如磐石的手一抖,險些將這上好的酒器糟蹋了。
沉默良久,齊之侃放下玉杯,探手入懷,摸出一枚玉璧,起身一揖到底,將白璧奉上,“但憑王上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