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棋一直覺得,她人生前半段正合了那么一句歌詞,怎么唱來著?對,好像是“枕風宿雪多年,我與虎謀早餐?!?/p>
在別家小孩都在爹娘懷里撒嬌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學著和家里那些人勾心斗角了。
她母親是她父親的正房,除了母親這么一個妻子以外,白老爺還有著七房的姨太太,以及養(yǎng)在外面數(shù)不清的情人??删驮谶@樣的環(huán)境下,白家安安穩(wěn)穩(wěn)長到十六歲的孩子,不過她白棋一個女兒。換言之,她是白家唯一的子嗣。
倒也不是白棋母親有多愛這個女兒,只是她在生白棋的時候落了病根,再也沒了生育能力。沒有兒子做她在白家的立身之本,她只能使盡一切手段排除異己,逼白棋成為她在白家的依靠。白老爺惹不起她娘家,對這事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做言語。
后來白棋母親在白棋十七歲后得病死了。白老爺沒了約束,光明正大的把他十四歲的兒子領回了家門。顧及名聲,對外宣稱是舊人遺孤,接回家來認作義子。
因為母親的緣故,白棋不得白老爺喜歡。自她那便宜弟弟回來,白老爺就開始盡心盡力的教他如何做生意,而她則被她的親生父親二話不說送上了留洋的輪渡。
看著白老爺把她送上船后無限上揚的嘴角,白棋只覺得她枕頭跟前的雪下的更大了。
但虎父無犬子,有個那么樣的母親,她自然也不會是什么善茬。在國外學了三年,她便尋著機會悄悄回了上海。先扮得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騙取白老爺信任,然后利用他們的松懈,在白老爺一聲連一聲的不孝中奪得了白家布匹產業(yè)的主理權。
可她畢竟是這商場上的嫩芽,比不得白老爺根基深厚,幾番操作就把白棋手里的權利給分的七七八八。最后甚至不知道從哪里找來本家規(guī),說白家女兒不可做主家族產業(yè),明著讓白棋退位。
白棋打碎了牙和著血往肚里吞,當即就借著好友江姜的人脈混進了上海商會的宴集,還和周副會長成了婚。
至于為什么選副會長不選正會長,純粹是因為她打聽到正會長孟先生夫妻和睦,而那姓周的則是個母胎單身。
雖然這婚事不算單純,但白棋還是想讓她的第一個婚姻不要過的那么憋屈,沒經驗的總是更容易應付些。
2
周副會長姓周名航字九良,在上海商界地位僅此于孟鶴堂孟先生。白家在上海來說只是個小家族,這檔子婚事怎么看也算不上門當戶對。而周九良卻待白棋極好,不僅讓她做正房,還一點沒有納妾的意思。
作為一個女人,白棋好強得很,也不忍心再多利用待她真誠的周九良。在她和白家那群老不死的斗智斗勇爭權奪利的時候,從來沒開口讓這位商會副會長幫過忙。
白棋不說,周九良也不強求。只在白棋難得的空閑里帶她各處轉轉。逛街、吃飯、看電影,在夏夜坐到亭子里談花飲月賦清閑,做一切小女兒家該做但她卻從未做過的事。
白棋沒想過,她從小到大淋了那么久的雪,竟是一個她使心計得來的男人給了她春宵艷陽天。
她想不通,為什么他要這么對她?
后來兩人相依偎坐在亭子里閑話的時候,不知怎么的就聊到了這個話題。白棋玩著周九良的手指頭,漫不經心的說肯定是那晚的宴集上她打扮的太好看了。說她身穿當時最流行的旗袍,搖著羽毛扇子款款而來,顧盼生輝,搖曳生姿,當時就入了周會長的眼。
周九良給白棋喂了口蘋果,笑著說不是。
“那是什么時候?”她可一直以為周九良是見色起意啊。
“是那次在梨園,咱們倆第一次見的時候?!?/p>
3
商會宴集不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梨園才是,這兩次差不多隔了有三個月吧。
那是白棋剛歸國,她給白家寫信說她四月下旬回,實際上她四月上旬就到了上海。在好友江姜的掩護下到處收集有關白家的消息。
有一次不知怎么的就去了梨園。她不喜歡聽戲,咿咿呀呀的吵人心煩。眼看梨園散場,擔心票友里有與白家交好的,情急之下便躲到了梨園后園。
然后,她就碰上了周九良。過程談不上浪漫。
白棋本在后園里一邊逛一邊躲,腦子里細細盤算她之后的計劃。突然被陣陣弦聲擾了思緒,她不喜歡聽戲,也厭惡這些弦響。想這拉琴的應該就是梨園里普普通通的學徒,威脅不了她,當即就尋著弦聲去了。
那會她正在氣頭上,找到院子,連人都沒看清就劈頭蓋臉的出聲打斷,“喂,就說你呢!大晚上的談什么弦子?憑白擾人清凈!”
發(fā)泄了怒氣,白棋才終于靜下心來給了那人個正眼。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在亂世里還有股遺世獨立的味道,好家伙,這男人氣宇非凡啊。
“擾您安靜確有不安,敢問您是誰家姑娘?這是梨園后園,外人不可隨意進來的?!蹦腥舜鸬膶櫲璨惑@。清冷的月光照在男人身上,在碰上他溫良的眉眼后瞬間變得柔和。他一手背在身后站在靜謐的院子里,只覺得謙謙君子,豐神如玉。
這白棋還有什么看不出來的?眼前的男人怎么著都不是個簡單人物,趕緊變了副溫婉女子的模樣,恭著聲音答話。為了不出意外,隨便找了個姓蒙騙過去。
周九良見她變化的有意思,找著話題和她聊。
白棋端著閨秀禮儀,百般警惕的回他話。
兩人心里都清楚對方不似當下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又互相耐著性子聊到梨園門口。
白棋身份敏感,不想和這不知根底的人多接觸。先說了告辭,婉拒周九良的相送,一個人往回走。
周九良沒攔著,轉頭坐進屬下開來的車。車走四個轱轆當然比人走兩條腿快,于是一個人走路上,一個人在車里,兩個人擦肩而過。
“梨園?我記得我那會都沒打扮,丑的很?!卑灼逵牣?,她當時為了避人耳目,穿著都是怎么普通怎么來。
“哪里丑了?明明美的很。”周九良揉她頭頂?shù)陌l(fā)旋。
他記得他那會撫著三弦坐在后座,透過車窗看路邊獨自行走的倔脾氣女人。車走過風,女子衣裙本就輕盈,順著來風輕飄飄的向上掀起。露出藏在裙子下的膝蓋腿窩,更顯她小腿線條優(yōu)美勻稱。
直到聽得琴弦聲響,他才從白棋的身影里收回心神。定睛再往窗外瞧,街邊空蕩,偶有夜歸人經過,哪還有那女子的影子。
4
其實兩個人在一起并不是那么順利。白棋同周九良結婚一年后,白家終于不堪重負,把當家人的位置給到了白棋手上。而白老爺則領著一家子人遠走他鄉(xiāng),再不回上海。這是周九良的意思,也是周九良在這家族內斗中唯一給白棋做的事。
白棋開始不知道,還嘲笑白老頭是喪家之犬。到后來目的達成的喜悅一過,白棋也察出不對味來,很快就猜到是她家周先生干的。
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但比起感動,白棋更多的是惶恐。
惶恐這毫無預料的溫柔,惶恐這冰冷了二十年的人生里突然出現(xiàn)的暖陽,惶恐這被人隨意牽動的心緒,惶恐這猝不及防的愛意。
這婚事不是她用來奪權的手段之一嗎?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在面對奪權之爭時硬氣的不行的白棋,這時候卻沒出息的犯了慫。于是她跑了,連招呼都沒打就私自在報紙上刊登了她和周九良離婚的消息。
周九良拿著手下送上來的熱乎報紙,整個人都是懵的。
5
說是逃,但白家在上海,白棋為其奮斗許久,定不會離開這。
剛“被離婚”后,周九良幾次來白家找過白棋。白棋心疼的看著淋著雨站在鐵門外的男人,冷聲讓傭人下了逐客令。
時間久了,被拒絕的次數(shù)也多了,周九良也不來了,任由白棋躲他躲得厲害。許是念及舊情吧,身為上海商會副會長的他手上明明握著與某家行經濟絕交的權利,但卻一直在暗地里照顧白家生意。
孟鶴堂看不得這弟弟受委屈,可每次動用權利要打壓白家的時候都被周九良攔了下來。情緒向來平和的人站在他面前,紅著眼睛同他說,“孟哥,這么多年我沒求過您什么,白家是她自己辛辛苦苦一步一步打下來的。白家出事您可以不理,但求您不要惡對白家?!?/p>
孟鶴堂聽周九良說這話的時候,周九良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一點不像唱戲人的嗓子。
“你這又是何苦呢?”孟鶴堂恨鐵不成鋼,終究還是對他這看著長大的弟弟狠不下心來,擺擺手說罷了,一切隨你。
6
周九良也不知道他是何苦。白棋走的一聲不吭,事情做的也絕。照他平常的性子,被人這般對待肯定強硬的懟回去了,不把人逼得家破人亡絕不罷休。
但對白棋,他是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處理生意場上的問題時他腦子里想的是白棋面對這情況會如何解決。白棋偶來商會,他怕他出現(xiàn)會把這女人嚇跑,只敢躲在樓上透過門縫小心翼翼的看她。
到家里也不安寧。亭子是白棋常常去待的,秋千是白棋喜歡蕩的,沙發(fā)是白棋親自挑的,床單是白棋最愛的淺藍色,香薰是白棋身上總帶著的柑橘味……
人早已走了,可身影卻一直殘留在他的世界里,身心里,骨縫里。寸寸蔓延,藥石無醫(yī)。
7
就這樣過了三年。
一次,生意伙伴把商議的地點安在了梨園。白棋放不了這個大單,壓下心中的異樣趕到梨園與人相見,在嘈雜的戲曲聲里忍著心中的煩躁與對方簽下了合同。
簽完了合同人也不讓走,非要拉白棋聽完這場戲。白棋沒辦法,等實在忍不住了才借口說去解手,跑到一處安靜地方讓自己能喘口氣。猛然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跑到了梨園后園,還好巧不巧的正站在她當初與周九良相見的院子附近。
那院子又傳來陣陣弦聲,如同他們初見那般,而白棋再也沒了初見時的勇氣。
她不知院子里是何人在淺唱弄弦,仿徨不敢上前。
已經是深秋了,晚上天涼,更深露重。南方草樹還沒枯萎,白棋站在它們旁邊,任由葉子上沾染的露水浸透身上短衫。
白老爺極愛戲曲,在白棋幼時就整天叫人在宅子里吹拉彈唱。白棋極厭戲曲,她從小就伴著這戲聲在白府里謀求生存。
周九良不清楚這緣由,看白棋不喜歡聽,也從不在白棋跟前唱。
所以這聲音肯定不是周九良吧,畢竟她可就在跟前聽著呢。白棋不住的安慰,盡管她知道這理由有多荒唐。
可這曲聲真的好生熟悉。弦聲熟悉,和她那晚聽的一般模樣;人聲熟悉,她無數(shù)次夢到這聲音在她耳邊訴說情話。
白棋聽著,無它厭惡,眼角不自覺的溢出淚來。
8
周九良知道這件事。
三年了,看得見觸不著三年了。
和白棋成婚一年,他清楚的知道他家夫人是個什么性子,也清楚的知道白棋對他有情。
但等了那么久白棋都沒開竅。周九良思索了不到一秒,就決定自己動手,先給白棋一個刺激。
梨園是他的產業(yè),安排這么一出對他來說再簡單不過。觸景生情什么的最容易讓人傷懷。
白棋也聰明,在經歷過這么一遭后終于下定了決心,主動上了周九良的套。倆人精你來我往了兩個月。兩個月后,白棋做回了周九良的太太,周九良做回了白棋的先生。
這其中自然有諸多彎繞,江姜聽白棋講過。最后她睨著正在興致勃勃給周九良挑做三弦材料的白棋,面無表情的扔下一句,“夫妻情趣。”
9
白棋已經不像當初那么討厭戲曲了,最起碼對周九良是這樣。有時候起勁了,能聽周九良談弦唱曲一整個下午。
10
倆人再結為夫妻是在冬天。白棋登報,周九良宴請,來的都是自家信任的人。
酒過三巡,孟鶴堂吹胡子瞪眼,說心疼弟弟,揚言白棋要是再欺負他家九良就滅了白家。江姜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姑娘不懂事,但再不懂事周九良也不能欺負她家白棋。
夫妻倆連聲應是,眼睛無意間相對。洶涌的眼波里,有被時光清洗過的真誠,有可抵歲月長的深情,有無法言說的愛意。
你我都陷在這濃稠的眼神里,要讓靈魂永遠的沉溺下去。
夜晚洞房花燭,周九良第二次掀開白棋的蓋頭,比第一次還要緊張。
白棋嘴角噙著笑,在周九良掀開她蓋頭的瞬間上前,奪得周九良一個吻。
“先生好!”白棋亮著眼睛說。
“夫人好?!敝芫帕紡澲劢钦f。
芙蓉帳暖,雖然都不是沒經驗的人,但總也忍不住澎湃。周九良趴在白棋耳邊一邊細細啄吻一邊輕聲低語,仿佛要把這幾年來的所有情思都一一訴說干凈,又嫌這樣表達不出他的強烈愛意,在啃咬白頸的時候順手除去兩人衣衫,瘋狂的往更貼近心愛人內在的地方涌去。
言語表達不出的感情就交由身體吧,肌膚相貼,總會有地方能說盡千般愛意。
白棋被這濃郁的氣息團團包圍,心神都被這突然的刺激逼出體外。
她瞇著眼睛看周九良泅著一團墨的眼神??窗。挥兴拍茏屵@素來冷靜自持的人變成這般模樣,像是她最忠誠的信徒,為她癡迷,為她操控。滿眼是她,渙散而集中;滿身是她,溫柔而蠻橫;滿心是她,迷戀而沉醉。
她緩身抱住已然深陷的男人,閉眼承受,盡心呵護。十指撫過他的臉頰,一遍撫過又用唇舌代替。男人也親過去,不似她這般細致,卻總也愛惜不夠。
11
二婚生活更加快活。冬天天冷,亭子里坐不了人,就在書房里擺著兩張一人座的沙發(fā)。白棋老是不肯安分的坐在自己那張,往往是坐著坐著就坐到周九良身上去。
妻子好與自己親近,周九良樂的高興。常常一手攬在白棋腰上防止她亂動掉下去,一手或捧書,或捻著水果點心喂她。
周九良身上有股淡淡的香煙和不知是什么味道混在一起的氣味,煞是好聞。白棋坐在他身上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要嗅嗅,趴在他肩頭深吸一口氣,感覺連腦仁里都充斥著獨屬他的氣味。
周九良不理解,柔聲問,“你干嘛呢?”
“我在吸貓?!卑灼迦鐚嵳f。
“貓啊……”他今天也沒摸過貓啊,“前些天孟哥家的母貓產了子,你要是喜歡,我去給你討只漂亮的回來?!?/p>
“哎呀,不用?!卑灼灞镏u頭,伸出手來捏周九良的兩邊臉,“我有你就夠了?!?/p>
周九良讓這突如其來的情話擾了心神,半晌才反應過來這貓是說他。
12
深冬里,屋外大雪紛飛,不多會就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
周九良吩咐傭人只掃出一條路供三人行走就可,其他的白棋愛玩雪,留著由她玩去。還叫人泡了紅茶和熱可可,紅茶醇厚暖身,熱可可加糖味甜,都是白棋喜歡的。
白棋也不閑著,拿出了她剛做好的三弦獻寶似的捧到周九良眼前,央著他彈兩下試試手感。
弦聲悠揚,心波飄蕩;窗外雪落,屋內愛長。人生百般不如意,幸而我們兜兜轉轉,你身邊還是我,我身邊還是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