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行走在沙丘之上。
老人脊背傴僂?;ò椎念^發(fā)從毛皮兜帽的邊緣漏出了幾束,在沙地燥熱的風(fēng)中上下浮動,顯得蓬亂而干枯;斗篷遮蓋下的那一截手臂溝壑嶙峋,每一條都在廢土上無處不在的微塵中浸沒了幾十年,呈現(xiàn)出某種皸裂的灰褐色,正如他們行進路線上的那一片巖石群。
比起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那些年月,他的腳步想必是遲緩了許多,好在還遠不到需要攙扶的地步。如果有人窺見了他兜帽下的真容,或許能看清那深陷眼窩中隱約流瀉的鷹隼般的神光;有那么一瞬間,那個精悍機敏的瘦高個年輕人的影子又在這位垂暮者身上出現(xiàn)了。
在廢土,某些特質(zhì)就像Kalef的蛋白石王冠一般醒目:人們往往能輕而易舉地認(rèn)出一位尋覓家,尤其是當(dāng)他與古地和奇跡打了一輩子交道、并全須全尾地活到這個年紀(jì)的時候。
被牽著的孩子是他小兒子的第三個孫子。此刻,孩子正在偷著抬眼,瞧年長者脖子上那枚不出聲搖晃的小鈴鐺,邊攥緊了對方粗糙而枯瘦的手。那只手的某根手指戴著一枚戒指,鐫刻了細碎的紋路——是竊賊和流浪者們的守護神、York的徽記,毫無疑問。
盡管老者的外貌有些嚇人,孩子也不怎么害怕他。他是個和善的老人,在部落里時,無論是他自己的子侄后輩、還是那些受過他庇護和恩惠的人們,都對他尊敬有加。小孩子們則喜歡聚在一起聽他講故事,有些是他從廢墟里淘換來的冒險奇遇,更多的是那些一代代口耳相傳的古老傳說:猿神Abirt和他的神秘護符、神主Geyre之審判,諸如此類。每個部落總會需要一個講故事的人。
他請求人們喊他Rone。但孩子知道,這位老人年輕時是個傳奇人物。
那時,他的名字即便在尋覓者之外也十分響亮。那時人們叫他Beller,THE Beller。
有人說他進過很多Ceitus,找到的奇跡比大陸上其余人加起來還多;Beller并不否認(rèn)前者,而后半句只會讓他大笑著搖頭。但倘若問起他是否去過Home Ceitu——眾神之冢,老人卻每每兀自高深莫測起來,丟下只言片語便踱著步子悠悠走掉,徒留一地孩童爭論不休。也有人說他是唯一的見過Everman還能活著回來的人,他左手多出來的那根小拇指就是證據(jù)。
孩子把玩過那根手指,它和普通的手指一樣靈便好用,又不怎么礙事;可能這就是Beller留著它的原因,York的信徒同樣熱愛收集勛章,或者戰(zhàn)利品。
老人的一生做了尋寶者能做的一切?,F(xiàn)在,他老得快要死掉了,在親人小輩關(guān)切的眼神中,他宣布要趁還走得動路時去做最后一件事:看望一個老朋友。
家人們拗不過他。
現(xiàn)在他站在這里了。這片土地像他第一次倉皇逃入時那樣沉默而慷慨地接納了他,被炙烤的空氣在胸膛中一進一出,沾染了與血肉磨礪過后的苦澀。這段路比記憶中的長了不少。
“Rone——”孩子稚嫩的聲音呼喚道,“看!”
一個披著皮革長袍的身影出現(xiàn)在沙丘頂端。
“喲!Beller!”
這聲音在遠風(fēng)中回蕩。老人笑了起來,也舉起手臂揮舞,“嗨!好久不見?!?/p>
Benadam,就像他們相熟的這幾十年以來一樣,依然住在沙漠的邊緣。
Beller在剛認(rèn)識他時,還只是一個纏著對方聽故事的小鬼,而現(xiàn)在一切反了過來:Beller垂垂老矣,Benadam則仍是初遇時那副中年人模樣。那個傳言大約是真的:他和這片廢土一樣老。
也許比廢土都要老得多,Beller默默地在心底補充道。
他感到懸著的心放松了下來。日頭升至中天之前,他們終于爬上了沙丘頂端,那里有一頂不起眼的小帳篷。
隱士像過去的幾十年一樣歡迎了他。
這對風(fēng)塵仆仆的旅人坐在毛皮氈子里,一時陷入了某種柔軟的不知所措。主人端出兩個瘦長的容器,里面是些淡青色的液體,看起來像植物汁液,只是在晃動間閃爍著蒙蒙的熒光。
年少的那個毫無防備地小口喝了起來,一邊轉(zhuǎn)動眼睛打量這間小小的居所:有些物件的用途很容易辨認(rèn),另一些則令人毫無頭緒,帶著古物特有的精致輪廓。年長者倒是清楚兩件事:首先,在這里很難見到與植物沾邊的東西,其次最好不要細想任何食物的來源。他謹(jǐn)慎地嘗了一口那汁液,出乎意料,清冽甘甜的味道席卷了他的頭腦。
“那么,我猜,”Benadam在對面坐下,凝視著他,“真的有很多年過去了,是不是?”
如果那層屏障確實存在過,它也迅速地融化了,正如薄薄的冰遇上炭火。Beller回望對方鈷藍的眼瞳,融化的雪水在胸腔某處汩汩流淌,最終綻開成一個不由自主的微笑,“可不是嘛,瞧你這老家伙?!?/p>
他們一同朗聲大笑,用力拍著彼此的肩膀。
那火焰便燃燒起來了。
他們把爐火堆和其上滋滋冒油的野羊腿搬到帳篷外時,太陽已經(jīng)垂落了下去,荒原的夜空上,滿天繁星開始一顆一顆地浮現(xiàn)。
那孩子,Rymeth,在過去的大半天里一直孜孜不倦地詢問每段對話的細節(jié),并終于在指著東天那三顆連在一起的星星、獲得了一個Drakgin大戰(zhàn)Sikayt的新版本后,裝著一肚子的烤肉和故事,沉沉地睡著了。
涼意正從大地深處漫上來,但還觸及不了篝火的防御圈。Beller撫了撫孩子柔軟的頭發(fā),給他蓋了條毛氈。吃飽喝足的倦怠和未曾消散的迷思共同占據(jù)了老人的腦海,持續(xù)已久的喧鬧一旦被打斷,沉默便愈加鮮明。他想起此行的目的,竭力想要抓住那些縈繞已久的疑問,詞句卻一次又一次從他的指間溜走。
Benadam藍色的眼睛在火堆的另一頭閃閃發(fā)亮。那目光也順著轉(zhuǎn)向熟睡中的孩子,微微地笑了,“這孩子像你,York的追隨者都一個樣。我還記得你第一次見到我,也不肯說出自己的名字,對吧?”
那些幾十年從不重樣的故事,Ceitus中精巧的器具、泛黃紙張上古語的彎曲筆畫,還有他找到的每一個奇跡。過去的一切如海潮般翻卷而來,在突如其來的驅(qū)動下,他終于得以問出那個問題:“……你總是記得所有事嗎?”
一雙眼睛直視著另一雙。Benadam沒有立刻回答,很難見到這位睿智隱者的猶豫,更難得一見的則是他此刻的神情:仿佛遙遠的憂傷,又仿佛奇異的悲憫。
良久,他點了點頭。
“直至眾神隕落前?”Beller追問道。
“直至眾神隕落前?!?/p>
“……Geyre在上啊?!?/p>
盡管早就有所猜測,Beller還是忍不住為此驚嘆不已。冒險家的天性重新在他衰朽的骨頭里燃起,他短暫地咋舌了片刻,便興沖沖地接道,“眾神的時代里一定有很多奇跡吧?”
“確實。”Benadam頷首,“不過他們傾向于收好每一個……奇跡,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任他們到處亂走?!?/p>
隱者的微笑里參雜著某種難言的復(fù)雜意味,Beller看不明白。
“可是……”這個答案也令他感到些微的失望,“為什么?如果神也不能使用奇跡,那和現(xiàn)在又有什么區(qū)別?”
“真的嗎,Beller?”Benadam的笑容擴大了,“想想你見過的一切,用直覺?!?/p>
作為一個從無數(shù)奇跡和怪物面前全身而退的冒險家,Beller已經(jīng)習(xí)慣了處理那些難以理解的事物?;蛟S只是一部分。在Benadam面前,他仍然像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當(dāng)然,正如他剛剛得知的,他確實是。
這個模糊的肯定對所有猜想中的一小部分做出了解答。老人在記憶深處的碎片中翻找著,他想起那些純白的遺跡,比廢土上絕大多數(shù)的白色都要純粹,給靜默的建筑染上不可侵犯的肅穆。他想起整整齊齊的長廊,嚴(yán)絲合縫的門,連那些撰寫著古語的紙張都一模一樣,能夠撫摩到歲月厚厚的塵埃下依舊光滑的表面。
在奇跡之外,眾神的世界秩序而精巧。
“我想,我似乎曾經(jīng)想到過這些?!彼了贾f。
“你不是第一個對此失望的。”Benadam說,“但那是個好時候。不過,現(xiàn)在也不賴?!?/p>
Beller仍在費力地試圖把那些畫面拼合到一起,“我不明白。既然你一直都知道……”他胡亂地?fù)]了下手,“——為什么只是看著?”
“噢,Beller,”隱者大笑起來,“你以為神們都做了什么?他們教化廢土的先民,就像牧人教化羊群?!?/p>
“而我,我只是個普通人,”他悠然地道,“我放牧故事?!?/p>
然后,等大地上再一次建起高塔。
第二天太陽升起時,老人便匆匆地準(zhǔn)備道別。
“再見了,老朋友?!盉enadam說。
然而Beller足夠明白,廢土上的約定常常很難實現(xiàn)。他思忖了一會兒,補充道,“這些年,每當(dāng)我送走什么人時,通常會說‘在Kalef的疆域再會’。雖然,可能不少人希望我去見Abirt,哈。”
“你大約也知道,Abirt——”Benadam提醒他。
“——‘總會在你最不想見他的時候重現(xiàn)人間’,這話其實就是字面意思?!?/p>
他們撫掌而笑。
“所以,Abirt的領(lǐng)土在此世之間,”隱者倒饒有興致起來,“還有什么你我都能去的好地方?”
這話問住了Beller。
一旁的孩子不明所以地仰著頭,來回地去看兩個突然陷入沉默的大人。
“你會把我的故事繼續(xù)講給下一個孩子嗎?”最終,他問道。
他感到Benadam的目光籠罩而下。理解而寧靜地,像綿延多年的詩章,緩緩流淌。
“當(dāng)然,故事會變成傳說?!?/p>
“那么,”Beller說,“就讓你我在傳說中再相見吧。”
一直到老人和孩子的身影在沙丘之下逐漸遠去了,隱者仍在遙遙地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他想起那些他曾經(jīng)共事過的人們,他們真正的姓名早已被埋沒,但千百年來,那些眾神的故事仍在這片土地上傳唱不息,正如很久很久以前、亦或是很久很久以后依然悠遠的天空。
“傳說,是啊,”他喃喃地道,“是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