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揚的出現(xiàn),令楊勝霆搖搖欲墜的意志終于崩潰。
保鏢護(hù)得了命,護(hù)不了心。
張倒林一去不返,江子揚降臨,是天要亡他。
十月的天氣,尚有暖陽,花園里游魚戲蓮,蘭蔻馥郁,百香果正熟,發(fā)出濃郁的清香。
巨大的假山上流水潺潺。蘭花向來清雅素淡,他養(yǎng)的這一株由山上移來。生在一樁枯木上,蘭根層層的纏繞,越長越多,足有兩米直徑。秋冬季節(jié)開放,花期又長。此時正是開得奔放熱烈,更難得的是幽香沁人,冷冽醒神。
他站在窗前,心中不是園中美景,是人世繁華。
江子揚是他心里的一把刀,他扔了二十多年,以為早就生銹了爛了與大地溶為一體了?,F(xiàn)在卻光亮如新的又在他心里絞動起來。這把刀是他最親的三個人,一齊放在他心里的,眾叛親離。他是對江子揚不好,但是他的兒子,他如珠如寶養(yǎng)大,盼著自己能長壽到護(hù)他成熟護(hù)他周全護(hù)他一世。還有不是親子,視如親子的高明,他龐大的家產(chǎn)也有他的名字。他的妻子,除了愛情,滿足了她一切需求和愿望。他們,他們?yōu)榱艘粋€他不喜歡的,憎惡的江子揚,指責(zé)他,公然挑釁他。
外敵步步緊逼,內(nèi)親離心離德,秋冬的一縷陽光,怎能暖他三九寒心。
遣散了一眾保鏢,呆坐在書房巨大的紅木太師椅上。桌上有一盆他素日十分鐘愛的君子蘭,花倒罷了,花盆是鈞窯天青釉瓷器,它胎質(zhì)堅硬,青色中略帶紅,猶如藍(lán)天中一抹淡淡的晩霞。旁邊擱著他紫光溢彩的拐杖,心下悲涼。
江子揚的話他疑八分信兩分,就這兩分,也足以摧毀他。他的女兒,竟是他心里的魔。
未見她之前,尚有一絲雄心,如今徹底煙消云散。
他們幾次請他吃晚飯,他都未動。也罷,吃一次少一次,不管誰在背后籌謀。
楊勝霆站起身來,整理了頭發(fā)和衣服,踏著堅定不容置疑的步伐向客廳走去。
三人早已坐在桌前候他,見他出來,兄弟倆站起來迎他。江靈冉巋然不動,眼簾都不掀。
她有恨有怨,為著對父親的敬,對丈夫的愛,忍心拋棄了女兒。最后一個癱死在輪椅上,一個貪死在權(quán)利上,唯她孤獨冷寂半生。
楊勝霆斜眼瞧著她,其實江靈冉也是美的,又懂進(jìn)退。奈何怎么努力,都沒辦法忘記江弘琛和歌女在床上帶給他的震撼。
高明冷寞寡言,楊勝霆看得出,江子揚把他的槍抵在額頭上時,高明的驚懼和絕望。他竟然愛她,站在他的身邊愛她,他的荒唐都是為他而愛而不得的反抗吧。
楊子江稍顯青春稚嫩的臉,窄窄的肩膀和瘦腰,他還沒強(qiáng)壯到能擔(dān)當(dāng)重任。怎么辦?誰來替他護(hù)他安好?
一家子默默吃飯,只聽見碗盤和筷子碰撞的聲音,連咀?的聲音都微不可聞。
楊勝霆忍住嘆息說:“靈兒,幾十年沒這么叫過了。關(guān)于那個孽……女兒,當(dāng)初你也是同意的,如今你又反對,帶著孩子們胡鬧。你可以不愛我,但是沒必要害我恨我。江圣堂是你家的沒錯,可是資產(chǎn)不及現(xiàn)在的十分之一,這十分之九不是我楊勝霆打拼的嗎?你為你的榮華富貴也不該這樣對我吧?!?/p>
江靈冉聽到靈兒二字,止不住的酸楚和惡心。她冷笑道:“我應(yīng)該如何對你呢?我枉為人母,我在女兒和丈夫之間選擇了愛你,以為你同樣愛我。原來你只是為了報復(fù)我父親睡了你的姘頭而娶我。我努力想用愛感化你,渡你忘記前仇好好待我。結(jié)果呢?”
“楊勝霆,我沒有恨你,只想在有生之年贖我的罪。你看著子揚那張與你我相似的臉,毫不猶豫地叫阿明開槍,豈止是我,天下人看著都會寒心吧。”
江靈冉眼中含淚,十月,已經(jīng)冷到骨子里了嗎?
楊勝霆也笑了,她原來什么知道,只是不說。辜負(fù)已不可挽回,來生不要再見罷。
他轉(zhuǎn)頭對高明說:“阿明,我真把你當(dāng)親兒子,你也從不忤逆我。萬萬沒想到,你會喜歡她。如果不是她命太硬,你做我女婿,是不是很完美?你那些年去澳門去拉斯維加斯,是去見她嗎?但是你還在我身邊,我很欣慰。子江是你弟弟,你要幫他護(hù)他。這輩子你唯一對不起我的就是她,我唯一對不起你的也是她。我們父女可能到死都和解不了,你辛苦了?!?/p>
高明面色依舊冰冷,低垂著頭,手指因為握得太緊指關(guān)節(jié)泛白。這道難題解不開,他失去了至愛,選擇了至親,對錯不知,心痛隨形。
“爸爸,你愿意跟姐姐和解嗎?”楊子江還是那個單純的少年,父母護(hù)得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難以體察人情冷暖。
心灰意冷的楊勝霆已經(jīng)不想生氣,他溺愛的兒子,天真善良,或許真的投錯胎了。
“不愿意,”楊勝霆斬釘截鐵的說。如果她真在卓家長大,那樣的家庭氛圍,豈會容她以黑為白。她受的教育必定嫉惡如仇,卓正楠能夠為了她毫不猶豫地用槍指著自己。
這段怨已經(jīng)太濃,這個仇早己無解,這個錯已成定局。想要和解,豈不是天方夜譚,況且根本不想。
她生下來,他未曾多看一眼。哪怕長到兩歲,為著不喜歡,也是盡量避免出現(xiàn)在他面前。說來好笑,那天竟是他第一次認(rèn)真看她。
沒錯,確實是他和江靈冉的結(jié)合體,像他更多一些。
“爸,你還在相信那個神棍嗎?”楊子江大喊。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今時今日,再后悔來得及嗎?他的船到了橋頭,不是自然直,似乎要沉。
“子江,別勸他,當(dāng)初有人要收養(yǎng)你姐,他百般不愿,他就是怕有心人會利用你姐搞垮他??尚Φ氖亲訐P在卓家長大,卓清旭幾十年都沒抓住他的把柄?!苯`冉說著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的父親若還在,會不會也覺得這是個天大的笑話。
“你胡說,你們都是騙我的,”楊勝霆站起來,顫抖著手,指著桌上的三個人。
她在卓家長大,卓家長大,卓清旭是他手下敗將,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個眉彎如柳,眼亮如星,黑發(fā)亮如緞,如小仙子一般的女孩,是他楊勝霆的女兒,是卓清旭養(yǎng)大的。
不不不,這絕不是事實。他不能承認(rèn),他不能接受。他沒錯,張?zhí)鞄熞矝]錯,錯的是他們。是卓清旭的錯,是江子揚的錯……還有高明。
他指著高明,凄厲的說道:“你為什么喜歡那個掃把星,我對你不好嗎?她當(dāng)著你的面和卓正楠摟摟抱抱,你是不是和我一樣,越賤的就越愛?!?/p>
高明痛苦地閉著雙眼,臉上肌肉抽動,忽然大吼一聲:“夠了。”
如果不是因為你,她怎么會和卓正楠摟摟抱抱。她早就是自己的人了,他只須等到她十八歲,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親她抱她愛她。他就不用像老鼠一樣,愛得陰暗潮濕,愛得支離破碎。
這是高明第一次反抗他,第一次讓他閉嘴。果然,所有人都認(rèn)為是他的錯,他沒錯,他楊勝霆絕不會錯,絕不能錯。
“她就是掃把星,就是災(zāi)星,你們都會因為她死。哈哈哈,你們都會死?!?/p>
楊勝霆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好笑的事情,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也停不下來。
人,當(dāng)然都會死,誰能長生?
高明不屑再聽下去,他要去喝酒,找女人。早知是今天這個樣子,他何必唯唯喏喏,瞻前顧后。失去了心中夢想,改變不了既成事實。
楊勝霆沒錯,錯的是他。
“二十多年了,我果然還是沒把你養(yǎng)熟?!备呙黝^也不回,楊勝霆諷刺的余音,仿佛背在他的背上。他不聽也不甩,他為難了自己,一頭也沒顧上,統(tǒng)統(tǒng)都失去了。
楊子江此時此刻才明白,所有人都了然,只有他一人糊涂。
他一母同胞的姐姐,終究還是他父親心頭的一根尖刺。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如果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江子揚這個人,這個家是不是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墒侨松膩淼娜绻?,只有后果和結(jié)果。
江靈冉看著瘋癲的丈夫和發(fā)呆的兒子,她好想她的女兒。
雖然她們幾十年不見,意見還那么統(tǒng)一。她原諒自己了吧,她擔(dān)心她的安危,甚至讓她一起離開。
啊,她如花似玉又善解人意的女兒,老天還是待她不薄的。她要離開這個家,離開楊勝霆,這個利用她上完位就翻臉無情的男人。當(dāng)年自己也愛過他的,哪怕是知道了真相,還是選擇感化他。只是石頭,是捂不熱的。
江靈冉拍了拍楊子江,想拉他上樓,可是他兀自不動,仿佛魘住了。
楊勝霆笑夠了罵夠了,又去他的書房里面,反鎖著門。
他憎恨這個時節(jié)的天氣,要冷就冷得徹底,把人冷木凍麻。不要這樣似冷非熱,叫人寒栗,神經(jīng)敏感清醒,每一絲風(fēng)都感受得明明白白,仿佛告訴他:冬天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