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如白晝的火舌很快吞噬了二層的房間。王青谷跌跌撞撞地爬下樓，卻向碼頭的反方向跑去，秋風與海霧將她團團圍住，一團火焰在胸腔深處灼灼燃燒。

待她恍惚中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時，已將近薄暮時分。千垣寺一如既往地靜謐祥和，兩盞薄紗燈籠與晚風低吟著密話，鴉雀整整齊齊列在墻頭。

王青谷不知覺中爬了一下午的山，此刻只覺手軟腳軟，干脆在廟門前坐了下來，抱膝無神地望著遠方云煙。她想到宋妍，希望她能早點回家把那些行李救一點出來。還有月亮。放過程曉佩吧，在山野間自由地奔跑吧。至于自己，她想，在眾人眼中此刻應(yīng)該已經(jīng)消散在無邊烈火中了。

說來多么可笑，王青谷在蔓池度過了人生的十三個春秋，到頭來能容納她的地方不過還是這小小一方寺院，等待她的人不過這小小寺院里的一個小和尚。

她側(cè)頭靠在廊柱上，只見剝落的紅漆上遺留著淺淺的劃痕，是有人刻的字：“神靈庇佑千千戶”。字跡歪歪扭扭，痕跡被沙土污漬掩藏。她的雙手還有些控制不住地發(fā)抖，卻抬起拇指輕輕擦去了上面的浮塵。暮色四合，萬家燈火，她坐在這里看夕陽西落。

絕對的寂靜沒能持續(xù)多久，木門自身后 ‘吱呀’ 一聲拉開，一陣窸窣后熟悉的聲音響起。

“青谷？你怎么坐在這，快起來，地上涼?！?/p>

一雙溫暖的手掌將她拉起來，她轉(zhuǎn)過身望著眼前的人。

小和尚身著初見那天的一身薄麻布衫，肩頭披了件靛青色長襖，一條紅色圍巾在脖頸上繞了幾繞，更襯得他干凈如初雪，眸中含星辰。

“怎么了，青谷？” 他有些慌亂地上前，緊緊握住她的雙手，“手這么涼?！?/p>

“慧靈……”

“我在?！?/p>

“你說過，不知道去哪的時候就來找你?！?/p>

“嗯，沒錯。”

“宋……我娘，要走了?！?/p>

“慧靈，留下我，或者帶我走吧。怎樣都好，他不會回來了?！?/p>

小和尚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沉靜如冬日海面。有那么一瞬間王青谷以為他就要從自己凍得僵硬的臉上看出懦弱和膽怯的痕跡了，但最終他只是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解下圍巾細細給她戴上，領(lǐng)她邁過山門門檻。

“拉著我，別出聲?！?/p>

王青谷一腳踏入院內(nèi)的那一剎那，寺中鐘聲沉沉響起，驚起墻頭一排棲鳥。無數(shù)僧人從大小佛堂中涌出，向內(nèi)院步去?；垤`拉著她無聲穿梭于人流中，王青谷驚奇地發(fā)現(xiàn)所有人對他們二人的存在熟若無睹，甚至若不是慧靈有意避讓，隨時會迎面撞上。

就好像……那些人看不見他們。

她沒敢出聲，隨慧靈七拐八繞，又來到了連廊深處的壁畫前。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王青谷似乎覺得這壁畫現(xiàn)在看來格外栩栩如生，仿佛那些翻涌的波浪隨時能夠穿透墻面，將她吞沒。

慧靈停住腳步，扭頭看她。

“青谷，你信我么？”

“信?！?/p>

除了慧靈，王青谷不知道自己還能再相信些什么了。

“我?guī)阕?，你會后悔嗎？?/p>

“不——”

“我說的走，可就是再也回不來了。離開千垣寺，離開蔓池，離開你所熟悉的一切?！?/p>

“我們可能會漂流很久，可能永遠到不了彼岸?！?/p>

“你確定要走嗎？”

王青谷看看慧靈，又看看壁畫。她似乎明白了。

“我確定，沒關(guān)系。” 她緊緊握著慧靈的手，在那一刻近乎釋然地微笑了。

王書俞沒有做到，宋妍沒有做到，蔓池的所有人沒有做到的事情，她就要做到了。離開這里，主動地選擇離開這里，這個禁錮了她所有溫暖和心碎的小鎮(zhèn)——等待她的可能是無盡的漂泊和虛無，又或者是全新的生活。但是她毫不猶豫。

她沒有等到自己要等的那艘船，也不會再等下去了。

她把王青谷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留給這里的夜月，和慧靈一起步入了眼前洶涌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