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五年三月十五日，大阿哥永璜在他的府邸內(nèi)因為抑郁寡歡油盡燈枯，病逝時年僅二十，臨終時膝下尚無一子半女?；噬想m不是第一次感受喪子之痛，但第一子離世，皇上悲慟之余還是追封大阿哥永璜為定親王，謚曰安。

雨然的兒子們除了年紀還小的十四阿哥永琫沒有親自去安親王永璜的喪儀，全去安親王永璜的王府吊喪上香。

吊喪完畢，三阿哥永瑜帶著兩個弟弟難得來永壽宮給雨然請安。

雨然一身灰暗的常服在暖閣里盤膝而坐，捻著翡翠佛珠，垂眸問道：“去給你們的兄長上過香了？”

三阿哥永瑜和五阿哥永瑞、七阿哥永珩向雨然請過安，宮女非常伶俐的移了三把湖石紫檀圈椅圍在長榻旁，又端上各個阿哥喜歡的茶水。

三阿哥永瑜坐下來，接過宮女奉上的茶水，低眉道：“嗯，上了，大哥府里全是白幔和哭聲，大嫂哭暈過去了，幸好幾個宗親福晉幫著招待。”

雨然道：“真是可憐見兒的，永璜沒留下個孩子，往后也不知皇上會不會選個孩子過繼給永璜?！?/p>

七阿哥永珩卻不大在意道："額娘是看上了大哥那個親王爵位？不要緊，大哥二哥都去了，現(xiàn)在三哥是皇阿瑪名義上的長子，還怕來日夠不上親王?！?/p>

沒等雨然教育七阿哥永珩什么是禍從口出，五阿哥永瑞便斜了七阿哥永珩一眼：“小七你糊涂！大哥尸骨未寒，你就說出這種話。今日也就是在額娘宮里不會傳出去，你想想，皇阿瑪在皇額娘崩逝后追悔不已，若是大哥像是孝賢皇后那樣死后得到皇阿哥懊悔憐惜，你這話這態(tài)度要是被皇阿瑪知道了，等著挨罵吧?！?/p>

七阿哥永珩自知理虧，“哦”了一聲，說：“五哥，對不起。我這不是有點得意嘛，現(xiàn)在宮里人人都說皇阿瑪最看重額娘，遲早會立額娘為皇后，咱們遲早都是嫡子。”

雨然嘆息道："額娘還不是皇后呢，永珩你就要得意忘形了。且不說額娘現(xiàn)在還不是皇后，你現(xiàn)在倨傲的態(tài)度就是給額娘惹事。要額娘真成了皇后，永珩，額娘一步步走到今天，如今只是有望成為皇后。你皇阿瑪?shù)氖ブ紱]下來前，一切都還存有變數(shù)，還有考驗在后頭。額娘不需要你們幫著額娘做什么，但你們漸漸大了，怎么說話做事都要謹慎起來。歷來在皇家，子強父衰可是被猜忌的開端。身為皇子很容易陷入明爭暗斗，如今你們幾兄弟就要開始學著保全自身，不被你們皇阿瑪抓到錯處?！?/p>

"是，兒子明白！"永瑜、永瑞、永珩齊聲應道。

尤其五阿哥永瑞道：“額娘，兒子是皇阿瑪?shù)腔蟮牡谝粋€皇子，所以皇阿瑪格外疼兒子。額娘放心，兒子會給額娘爭體面。上個月兒子習騎射，還得了皇阿瑪夸獎呢。”

雨然擺擺手道：“不必崩的太緊，額娘的體面額娘可以自己掙，在你出宮開府之前，額娘還是能護著你們的?！?/p>

雨然進養(yǎng)心殿向皇上稟報定安親王永璜的喪儀時，皇上正橫躺在暖閣的榻上。

金立屏，軟煙綺，枕邊螺鈿幾上供著一尊釉里紅纏枝瓶，瓶中斜斜插著一把姿態(tài)妖嬈的曼陀羅，雪白淺紫的花瓣碎碎流溢下來，蜿蜒成清媚的風姿。

一切陳設一如既往，風雅華麗。

春日明媚清澈的陽光透過細雕花紅木格窗。如一片金色的軟紗輕揚起落，無聲覆蓋在皇上面上，卻亦不能遮去英俊中年臉上憔悴神傷之色。

皇上摩挲著手中一枚子母獅和田青玉佩，聽得她足音輕悄，只是微微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嘶啞著喉嚨道：“回來了?！?/p>

皇上轉過臉，露出幾日未刮得青青的胡渣，頗有神骨清贏、沉腰潘鬢的支離。

雨然完全對皇上沒有半分同情，畢竟一直不肯原諒、一直打壓定安親王永璜的老師和附庸的就是皇上自己，是他出于父弱子強的擔心忌憚逼死定安親王永璜。而雨然還要受累，來往定安親王永璜府中處理喪儀。

如懿好好給她的養(yǎng)子掉幾滴馬尿后，由于皇上遲遲不肯在定安親王永璜的喪禮上露面，一味的橫眉問她皇上去向。

雨然不厭其煩，心中也不免怨怒皇上不來，對這長子竟連最后的顏面也不給。

不過面上，雨然要當好一個處處體貼的妻子，低柔道：“皇上放心，一切都料理好了。”

皇上將手中的子母獅和田青玉佩遞到雨然眼前。

雨然瞧了一眼，不是什么好成色的玉，是珠寶中極為常見的青玉。這塊青玉雕琢成了玉佩，唯一的優(yōu)點是玉質(zhì)細膩油潤，雕刻的獅子圖樣古樸，一大一小兩頭獅子神態(tài)親昵依偎在一起。獅子圖樣似乎是圣祖末年流行過的，一看便是很有年頭的東西了。

皇上的言語間憑空透出幾許悲涼，絮絮地說道：“朕找了很久，想找出一樣諸瑛用過的東西做個念想。可朕一直找不到，還是毓瑚想起來，從庫房的錦匣里找到了這個。朕記得很清楚，這是諸瑛的陪嫁。雖然都是富察氏，但她遠不比瑯嬅，所以這玉也不算十分名貴，可她戴了很久，一直到死才摘來，朕叫人封存起來帶進宮里，現(xiàn)在才讓它重見天日。這對子母獅多親熱，天倫之樂，毫無嫌隙?？墒侵T瑛和永璜都不在了。雨然，你去主持永璜的喪儀，那里是不是都是哭聲？”

雨然身上是最素凈比不過的象牙色常服，銀灰色的領口緊緊的禁錮著雨然的害怕：“是，永璜的嫡福晉和一眾侍妾都悲痛欲絕。”

皇上默默將那玉佩握在手中，細細撫摸：“這樣的話，只有你會說。”他苦笑，聲音像是墊在香爐下的霞色錦緞，星星點點濺著燒糊的焦灰跡子，“諸瑛死的時候，朕即便傷心，也過了一陣就緩和了，可是現(xiàn)在永璜死了，朕才真的覺得對不住諸瑛。她是第一個為朕生下子嗣的女人，很多年以前若不是帶著孝賢皇后回門時遇見她，那一刻對她的動心，朕也不會打聽到她的家門，富察氏也不會聞風而動把她送進朕的后院。她是那么天真單純的女子，看見朕就會笑得那么高興?！?/p>

雨然憐憫道：“哲憫貴妃英年早逝，現(xiàn)如今永璜也步上了她的后塵，她們母子真是命薄?！?/p>

“其實這也好，永璜終于可以回到她額娘的懷抱中了?！被噬系拿加铋g銜著溫默與疲倦，緩緩地道：“朕不去他的喪儀，不是故意不給永璜臉面。從永璜時常病著到他病危，朕從未有過實感。雨然，朕是真的不敢面對。朕的大阿哥居然會因為一頓責罵抑郁成疾，直到油盡燈枯......雨然，你說永璜是不是對朕心懷怨恨，才會不愿釋懷，生生拖死了自己？朕不愿去看他，朕真的很怕他看朕的眼光只剩下了怨恨。他是朕第一個孩子啊，怎么能先一步離朕而去？陪朕最久的的孩子居然走在了朕的前頭，這是不孝?！?/p>

他的長子死了，他還在懷疑，懷疑大阿哥永璜是不是對他心懷怨恨；更有怪罪，怪罪大阿哥永璜讓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造成這一切的明明是他的口不擇言，這個男人卻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他永遠以自我為中心，皇上從不會反思自己。

酸澀之味亦從腔子里慢慢涌上了喉頭?；噬瞎倘缓菪模@個努力想要般配皇上的嬪妃也沒有多真誠，還真是自私虛偽的一丘之貉。

雨然不想安慰皇上，只是柔聲道：“臣妾知道皇上傷心難過，臣妾讓所有的阿哥、命婦都去永璜府里致喪了。永璜在時府里門可羅雀也罷了，人都走了，臣妾也想讓他走的體面些。”

“你費心了，”皇上挪了挪身子，頹喪躺在塌上，“朕一共有過十五個阿哥，可是乾隆三年端慧太子早夭，乾隆十二年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病亡；去年十五阿哥夭折，如今又是朕的大阿哥。朕登基以來，一直敬慕上天，尊崇佛理，為什么朕的兒子一個個先朕而去，讓朕落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傷心。朕，到底做錯了什么？”

雨然低低道：“皇上，不是您的錯?！?/p>

皇上以手覆額，嘆道：“不用安慰朕的，朕知道，永璜死于心病。自從孝賢皇后死后，朕知道永璜有奪嫡之心，朕便忌諱著他。他是朕的兒子，他剛剛成年，還那么年輕，朕卻漸漸開始老了。朕不能不忌諱，不能不疑心……”

皇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兒子長成自然歡喜，可長大了，無能讓人擔心，有野心又讓人害怕。雨然，有時候連朕自己也覺得，自己寵愛公主比皇子更甚。因為朕對女兒不會心懷忌憚，又愛又怕。從太祖努爾哈赤以來，長子爭權已經(jīng)成了本朝君王不得不忌憚的事。太祖的長子褚英仗著戰(zhàn)功便心胸狹隘，清算功臣，最后被太祖下令絞殺；太宗皇太極的長子豪格覬覦皇位，屢生事端，結果死于多爾袞之手；圣祖康熙爺?shù)拈L子胤褆因魘咒太子胤礽，謀奪儲位，被削爵囚禁；先帝雍正的長子，朕的三哥弘時，為逆臣進言，被先帝逐出宗籍。朕很害怕，自己的長子會和列祖列宗的長子們一樣野心勃勃，所以朕申飭永璜比對更年幼的永璋和永瓊更嚴厲，但朕的心里還是疼愛永璜的?！?/p>

雨然緩緩道：“永璜要是明白您的愛子之心，在九泉之下也會有所安慰?；噬希兼埱竽皇?，臣妾去看過永璜，他臨死前念念不忘他的生母哲憫皇貴妃，深悔自己不能盡孝。臣妾想著，給永璜辦一場盛大的喪儀之外，還想派人修一修哲憫貴妃的陵園，為他們母子盡些微不足道的哀榮?！?/p>

“好，你想的很對。”皇上的聲音極輕，如在夢囈：“哲憫，昔年朕不懂得保護她，讓她盛年之時便稀里糊涂離世，如今又是朕的疑心，逼死了她的兒子。不過這樣也好，沒了永璜，居長的就是咱們的永瑜了?！?/p>

皇上有立她為后的意思很明顯，但長子逝去后皇上除了傷心還在竊喜沒有人擋在他們的長子前面，這其中意味足以讓雨然這巨大的驚喜沖昏了頭腦。

皇上輕輕握住雨然的手，手心潮濕而微涼，“雨然，朕有這么多的嬪妃，可是除了你是朕第一眼相中又多年相守可以托付信任，朕不相信任何嬪妃的真心，多疑久了，朕好孤獨，萬人之上無人之巔，沒有人可以陪著朕。孝賢皇后的喪期還剩四個月就結束了，等出了孝期，朕就封你為后，你陪著朕好嗎？只有你在朕身邊，朕才會覺得心安，只要你在，咱們一塊兒面對什么都不怕?！?/p>

雨然答應道：“好，臣妾陪著皇上，哪怕不是皇后，臣妾都會一直陪著您，直到您不愿意見到臣妾為止?！被噬?，你放心，不會有咱們兩看相厭那一天的，在那一天來臨前，我會先殺了你。

次日，皇上命內(nèi)務府按照雨然的喜好重新裝修養(yǎng)心殿后殿東耳房作為雨然以后侍寢更衣的專用房間。

東耳房裝飾好后，雨然被皇上明旨許用皇后的份例。而同時，皇上通知了禮部和內(nèi)務府也開始籌備立后大典。雖然在皇長子永璜喪中，永壽宮的歡喜不能形于色，可是皇上明晃晃的動靜，已經(jīng)讓六宮上下皆知皇上立后的心意了。

皇上徹底定了心思，一個深夜獨自前往長春宮，在孝賢皇后富察瑯嬅的畫像前立了許久。

皇上對著畫像幽幽傾訴:“孝期已過，瑯嬅，朕決定要冊立繼后了。朕選的人是雨然?，構?，朕不欲選秀選取新后，有資格為皇后的嬪妃中唯有雨然、如懿和意歡是正經(jīng)的滿軍旗，朕忌憚葉赫那拉氏會亡國的讖言，心里也疑心著是不是如懿她害了你和永璂，唯有雨然讓朕放心，又有家世有兒女，她為繼后能夠?qū)崿F(xiàn)朕以嫡子后繼的心愿，所以朕覺得她合適?，構茫薅?，就是她了。朕今夜來告訴你一聲，希望你于九泉之下能明白朕的決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