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殿的人并不多,想來是大多的王公大臣已經(jīng)攜妻帶子的到了園子里放水燈,只一圈人圍在中間,匆匆看去,有道明黃的影子映著暗紅色的衣擺,想必是乾隆和老佛爺都在。她的心更加的慌亂,一邊扒開圍著的人群一邊道“都讓開,我女兒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
云飄是知道內(nèi)情的,眼見著她口不擇言,忙提醒道“福晉莫慌,敏意公主沒事”她著重在敏意兩個字上加了重音,提醒她不要忘記暮歲現(xiàn)在名義上是小阿哥??尚南蹬畠喊参5男⊙嘧幽睦镱櫟蒙希钡牟铧c撲在地上踩到那已經(jīng)碎成三四片的玉瓷碗以及還冒著熱氣的牛乳茶,緊緊的把暮歲摟在懷里。誰知道,這丫頭不哭不鬧,只是臉色有點青,呼吸有些急促,反倒是一旁的朝年哭得震天響,跪在地上的一位宮女瑟瑟發(fā)抖的不停的磕著頭。
乾隆狠狠的踹了這宮女一腳,怒道“說!是誰指使你的,竟敢給小阿哥下毒!”見她不說,又傳令讓小路子拿來了板子,一聲一聲的板子聲夾雜著慘叫聲又混著殿外的誦經(jīng)聲,直到老佛爺幽幽開口“今日盂蘭盆會,高僧超度那些苦難之人。你就不怕被打入地獄,受萬般酷刑嗎?”
老佛爺吃齋念佛多了,端坐在上首上像是尊佛像,聲音寧靜而悠遠,聽起來讓人有些背后一涼,那宮女突然大叫道“萬歲爺饒命!是嘉妃娘娘讓奴婢來的”
話一出口,老佛爺停止轉(zhuǎn)動手中那串佛珠,深邃的眼神望向了她,沉聲道“除了兩位貴妃以及五阿哥八阿哥一家,都給哀家出去”
嘉妃早也跪在了地上,驚訝的看著那位宮女,辯解道“皇上老佛爺明鑒,臣妾并不識得她”又昂首道“更何況,一個病怏怏的小孩子,臣妾都不稀的動手”此言一出,八阿哥和福晉也都跟著跪在了地上。
“嘉妃娘娘,您不能因為奴婢沒能傷了十五阿哥和小世子就放棄奴婢了啊。是您說的,十五阿哥頗得盛寵,綿憶小世子根本擔(dān)不起今日的榮耀,要奴婢找個機會,把毒下在兩位小阿哥的牛乳茶里,可皇上抱著小世子不撒手,奴婢沒辦法想著除掉一個也是好的,便端給了暮歲小阿哥。誰知,誰知他鬧起來了啊”
嘉妃此時已經(jīng)是怒不可遏,瞪大了眼睛對她這番說辭表示震驚,站起身啪的甩了她一巴掌,顫抖道“你與本宮有什么仇什么怨,要這么的害本宮”
這么一甩,那奴婢頓時趴在了地上,身上的帕子也掉了出來,上邊繡著的“嘉”字完全暴露在空氣里,那還是過年時乾隆高興賞她的,與令妃的蘇錦扇都是今年江寧織造進貢的新品,只給了她和令妃。
這下已經(jīng)是百口莫辯,小燕子似乎才明白過來,站起來一步步的走向嘉妃,顫抖的問道“你也有兒子也有女兒,怎么忍心去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別人的孩子。從龍井到暮歲,你就見不得他們平平安安長大是不是!”
聽到龍井,乾隆愣了下,冷言道“小燕子,就事論事,好在孩子們都沒事。傳朕的旨意,嘉貴妃降為嘉妃,禁足永和宮三月?!?/p>
“皇阿瑪!您總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她要殺了我的女兒,您就禁足她三個月?那皇后娘娘不過是給您提個建議,怎么就要這輩子在靜心苑里待一輩子”
永琪一進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副劍拔弩張的情景,也顧不上行禮,忙把氣的哆嗦的小燕子摟在懷里,在宮里這些年,這樣的場景把戲他見的多了,此時見孩子們都沒事倒也沒有很在意。
空氣里安靜的出奇,窗外的誦經(jīng)聲似乎越來越響,密密麻麻的聽的人心沒由來的一顫,一直被忽視的暮歲不知為何突然鬧騰了起來,惹得大家一同看去。小燕子此時已經(jīng)是氣急,抱起暮歲便向嘉妃走去,聲音涼的仿佛不帶有一點溫度“嘉妃娘娘你晚上不會做噩夢嗎?你看著這張臉不會愧疚不會害怕嗎!”
暮歲此時不知道為何竟然止了哭,臉因為剛剛的急切而又紅又紫,忽閃忽閃的呼吸聲重的像一個蒼老的老人,此時正瞪著兩只大大的眼睛瞧著嘉妃,也不知是哭還是笑,直讓人心里發(fā)毛。當(dāng)時是也,外邊傳來一聲驚雷,亮閃閃的白光在頭頂嘭的炸開,狂風(fēng)裹挾著驟雨傾盆而下,窗子隨著樹葉一同嚎叫著,屋子里的幾盞燭火竟然一同滅了,只中間那一盞,由于眾人擁著而幸免于難,此時昏黃的燭光映在暮歲的臉上,更生出了幾分可怕。
你就不怕被打入地獄,受萬般酷刑嗎?
你晚上不會做噩夢嗎?你看著這張臉不會愧疚不會害怕嗎!
你就不怕被打入地獄,受萬般酷刑嗎?
你晚上不會做噩夢嗎?你看著這張臉不會愧疚不會害怕嗎!
老佛爺蒼老的聲音與小燕子悲涼的質(zhì)問交雜在一起在耳畔不停的交織,暮歲的這張臉和龍井又重合著在沖她陰森的笑著,圓明園的一切景觀如昨,連悶熱的天與難得的涼意都如同那年端午一模一樣。電閃雷鳴與嘩嘩的雨聲這樣響卻也蓋不住那一聲聲如同催命似的誦經(jīng)聲,她抱著頭使勁晃著,卻還是逃不出這片似乎已經(jīng)被圈得死死的世界……
終于,她大叫一聲,“是我派人縱得火又如何!我想要我的兒子當(dāng)皇帝這有錯嗎!”霎時間燈火通明,風(fēng)停雨歇,好像剛剛只是一場噩夢,而她好像逃了出來卻也永遠逃不出來。
啪得一聲,裹挾著無數(shù)怒意與震驚的一掌已經(jīng)落在她的臉上,乾隆氣的已經(jīng)快要說不出話來,斷斷續(xù)續(xù)道“嘉妃!你好毒的心,要燒死朕!要燒死龍井!覬覦皇位、戕害皇嗣,朕得枕邊人竟是這樣的惡心東西!”
嘉妃被那一掌扇的頭暈眼花,臉頰瞬時腫脹了起來,本是梳得齊齊整整的滿頭珠翠散在一邊,狼狽的跪趴在地上,饒是氣到不行的小燕子也被嚇得一抖,往后一靠才發(fā)現(xiàn)原來永琪的手也是冰涼涼的,眼神恍惚似在思考什么。
“我好毒的心?我覬覦皇位?戕害皇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皇上您捫心自問,我這一身的本領(lǐng)、我這顆石頭心是拜誰所賜!
方家為什么會被滅門?愉妃又是怎么“因病去世”?龍井不是你自己親手扔到火堆里的?這樁樁件件,皇上都忘了嗎?
我是狠心,可我不會因為一句懷疑,就把方家滿門忠烈上下十九口連一個小孩子都不剩全都殺了!
我是狠毒,可我不會因為愉妃是太后的女兒,就連帶著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一起用一杯鶴頂紅送走!
我是狠戾,可我不會人家阿瑪都來救你了,還要把他的兒子你的親孫子直接扔到火里去給你償命!”
“放肆!”乾隆大吼一聲,剛要有所動作,就聽見啪的一聲,太后手里的珠子應(yīng)聲而斷,一顆顆已經(jīng)被摸的透亮的珠子跳躍著滾動著,噠噠噠的敲在所有人的心上。與之相伴的便是登登的馬蹄鞋聲,太后邁著蒼老而又沉重的步子彎腰曲背的撿著珠子,直到撿到嘉妃前邊的那一顆。
“皇額娘”乾隆終于出聲,卻又不知所措。只見老佛爺只是自顧自的撿起那粒珠子握在手中,抬眸哀婉道“弘歷啊,我待你不好嗎?”
我受著親生女兒骨肉分離的痛苦把你養(yǎng)大,不曾讓你受過一絲一毫的委屈,對你不好嗎?
我與皇后斗得死去活來,只為把你扶上帝位,對你不好嗎?
我安安生生做這個太后,對你這些年的行為視而不見百般縱容,對你不好嗎?
我從未想找過這個女兒,也從未想認下她,只想讓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過日子,為什么,為什么你非要殺了她呢?
這些話她都沒說出口,只是用著一雙蒼老的眼睛凄切又絕望的看著他,可盯了幾秒過后,終究是任命的垂下了頭,散了手里的那一把珠子,又邁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不曾再看這一切一眼……當(dāng)初她為了利益同意了這筆交易,如今這一切痛苦掙扎就是她自找的。
可老佛爺能忍能放下,不代表永琪可以。他面前這個帝王,他旁邊這位貴妃,原來竟是弒他母親,殺他兒子的兇手。望著乾隆的眸子不知是驚得還是氣得紅腫的不行,渾身顫抖如篩子,哆哆嗦嗦道“皇阿瑪!您怎么能怎么能,我額娘走的時候才22歲!”
這一聲質(zhì)問如悠遠的古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他大喊一聲,一只手已經(jīng)扶上了腰間的佩劍,下一秒?yún)s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小燕子側(cè)抱住他,像哄孩子般他輕拍著他的背,一字一頓道“永琪,額娘已經(jīng)不在了,你難道要再失去阿瑪嗎?今天你若要干什么,我會第一個擋在他的面前。不是因為我對他有多么的情深意重,因為我知道,你敬重皇阿瑪,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希望他好的人!”
他漸漸的松了勁,被一雙柔軟而溫暖的手包住,抬眸對上小燕子那雙澄澈的眼睛,倏然想起當(dāng)年愉妃也是如此,雖是剛剛受了寵妃的委屈,卻臥在榻上笑瞇瞇的摸著他的頭,溫柔道“永琪,惡人自有惡人磨,我們不要去臟了自己的手。你的心,要始終永遠清清亮亮的”
他終于松開了劍,轉(zhuǎn)腕握住了她的手,上天還是仁慈的,總算還有小燕子陪在身旁。
嘉妃似乎已經(jīng)瘋魔,趴在地上癡狂的笑著,聽著小燕子這一席話,側(cè)目看向她,呵了一聲道“你以為你贏了嗎?深宮寂寂,即使你做到了皇后,也還早著呢。
你愛永琪是不是?有一天,你會眼睜睜的看著你的丈夫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娶一個又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而你會和他漸行漸遠離心離德。
你疼韻果兒是不是?有一天,你會眼睜睜看著你最愛的女兒被所有人以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送到遙遠的漠北去和親,而你和她這輩子可能都再也見不到。
你寵兩個孩子是不是?有一天,你會眼睜睜看著你懷里的這兩個兒子因為那尖尖上的位置和權(quán)力而骨肉相殘斗得你死我活,而你卻束手無策心力交瘁。
小燕子,我會在天上地下,看著你輸,看著你哭”
最后那句話她說得很輕,眸子里的狠絕如一把刀般割在小燕子的身上,刺得她心神一晃,被永琪輕輕摟住。他目光深邃,定定的看了嘉妃一眼“人間自有真情在,嘉妃娘娘這輩子都沒體會過,真是可惜了?!?/p>
哭聲突然打斷了這靜寂的一切,卻在兩三聲后戛然而止,小燕子猛的撲到暮歲面前,她小臉憋的通紅,身子甚至已經(jīng)開始僵硬。一瞬間什么委屈疑問悲傷痛苦仿佛都沒有了,她只緊緊抱著孩子,不住的喊著她的名字。
乾隆和永琪高喊著“太醫(yī),太醫(yī)”卻等來了傍晚碰到的那位高僧捻著佛珠走來。小燕子一見他便直挺挺的跪下,扯著他的袈裟哀求道“高僧高僧,你救救我女兒好不好,她還沒有滿一歲啊”
高僧只是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把衣服從她手里拽出來,從容的打坐,又開始念那些小燕子聽不懂的經(jīng)文。良久過后,暮歲的臉色稍緩,呼吸也平穩(wěn)了許多。小燕子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聽見他又念念有辭道“恩仇已報,塵緣將了。莫留莫念,萬般有定”
她還想問什么,已經(jīng)被永琪攔住,他恭恭敬敬的行了個出家禮,“那便拜托大師照顧好她了。父女情緣一場,我也沒什么可送給她的,只這玉墜是當(dāng)初我額娘留給我的,全當(dāng)是個紀(jì)念。他朝若是孩子想回來看看,便告訴她,宣武門外的那片太平湖旁的宅子,便是她的家,永遠的家”
那僧人道了句阿彌陀佛,接過玉墜抱起孩子翩然遠去。小燕子似乎也明白過來什么,雖是不舍卻也知道也許只有這樣才是她最好的歸宿。但又忍不住思念,在永琪懷里哭了起來。
可到底還是抑制不住思念與不舍,松開永琪便往門外跑,永琪忙追了出去,卻看見她站在湖邊拼命的揮手,直到看不見那艘船的影子,才悶聲道“永琪,我給暮歲起了個名字,叫綿恩”
她的一生,好像就是來報恩的。生產(chǎn)時順利迅速,是不要讓她再受當(dāng)年生龍井時掙扎的痛苦;也是讓永琪圓了沒能看著她出生的遺憾。短暫的陪伴了他們幾個月,替愉妃和龍井報了半個仇,又讓她和永琪心里的悔和愧少了許多。正如她現(xiàn)在相信,暮歲和龍井,都會好好的生活著,遠離這座骯臟冰冷的皇宮快樂的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