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獵獵,風(fēng)聲凜凜,一路向西北而行,天氣也愈發(fā)的苦寒。騎兵們還好,高舉著龍旗尚還有些精氣神,那些帶著輜重的步兵已經(jīng)是苦不堪言,步履維艱。永琪和爾康立于馬上,看著遠方此起彼伏的沙丘與一望無際的枯原,風(fēng)陣陣裹挾著沙子肆意的敲打這雙頰,說一句話都成了難事。沒辦法,這漠北草原,春天是草長鶯飛,夏天是草美羊肥,到了秋冬便是寒風(fēng)陣陣只余肅殺之氣。爾康長嘆一聲看了眼身后行動緩慢的士兵,悲涼道“你說當(dāng)年紫薇怎么忍過來的呢?”
她一個才二十歲的小姑娘,一個當(dāng)初連木蘭圍場都爬不上去要讓小燕子當(dāng)信差的姑娘,背井離鄉(xiāng),忍著此生與家鄉(xiāng)親人愛人再不相見的痛苦,在這樣的寒風(fēng)中,一個人孤零零的向漠北走去,抬眸是陌生的人與環(huán)境,回頭是背叛她的父親與國家……
永琪知他的心思,重重的在他肩上拍了兩下,“所以我們才更得打起精神,接紫薇回家”說著,又轉(zhuǎn)身振臂高呼“將士們!兄弟們!漠北苦寒,所以要南下,我們能容忍我們的父母妻兒也受這樣的罪嗎?打起精神,為家國而戰(zhàn)!”
這一鼓舞果然起了作用,仿佛風(fēng)也小了些,行軍的速度加快了不少,沒幾天就到了漠北前線,站在寸草不生的山坡上遙遙望去,那準(zhǔn)格爾的白茸鷹旗正迎著風(fēng)飄揚在這片早已經(jīng)失了安寧的草原上。
這一仗與新疆之戰(zhàn)不同,那次他與爾康都是副將,主要是輔助兆惠與傅恒,心理上總覺得還是個少年將軍,天塌下來總有人頂著。這次卻是親身上陣,真真正正的征北大將軍,一時間壓力擔(dān)子一下子壓了下來。
可偏偏這幾日的天氣冷的出奇,本就長途跋涉的士兵們還未休整好,就被準(zhǔn)格爾的一次次偷襲搞得措手不及,雖不至于連連敗退,卻也是焦灼的推進不下去。急的永琪已經(jīng)好幾天沒怎么合眼,恨不得整個人趴在這幅地圖上把孫子兵法三十六計過了個千遍萬遍。
突然溫暖的帳內(nèi)一陣寒意襲來,永琪也不抬頭,“把飯菜放下就出去吧,沒有我的吩咐,不要進來”
“榮親王做了將軍,還真是有模有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來,夾雜了幾分笑意,永琪不可置信的抬頭,蕭劍果然正站在面前,一身白色的蒙古貴族服飾,金線勾邊,兩條辮子在高高的帽子下垂著,瞧著倒是像幾分樣子。
他驚喜的上前,一把擁過他,拍拍他那厚實的背道“好兄弟,你這飄忽不定的,一會是江湖大俠,一會怎么又成了蒙古王爺了”爾康站在他身后也跟著笑,拉著蕭劍落座,也不客氣的端起桌子上的茶,喝一口才緩緩道“永琪,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在杭州方府所見?”
杭州,方府。他想起來了,在那碰見了個也叫燕子的小丫頭,還有,一個和蕭上的圖案完全不同的圖騰,那蕭上的狼與樹,難不成,難不成蕭劍真是蒙古王爺?
蕭劍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猜了出來,也不瞞他“當(dāng)初,我的確騙了你,我長在蒙古而不是云南。你的額娘愉妃娘娘小時候和我娘杜雪吟一同長在江南,只是后來不知怎么便到了蒙古去,成了珂里葉特氏的格格。后來因緣際會又與我娘再相見,兩人以一蕭一劍互換,蒙古的劍上刻了方家的圖騰,江南的蕭上印了蒙古的信仰??烧l知后來愉妃娘娘入宮,那蕭輾轉(zhuǎn)又交到了我娘手里。當(dāng)初方家變故之時,娘把蕭與劍一同給了我,并托人把我送去了蒙古。說起來,我算不上蒙古的王爺,但是半個蒙古人還是能算的”
蕭劍正爽朗的笑著,卻見永琪面色不善,猶豫的好一會才道“如此說來,我拿著這把蕭也不算是過分?!笔拕μы菜查g明白了他的意思??磥砬鐑阂呀?jīng)對他死了心,要把這蕭物歸原主,要把這情一刀兩斷。
“蕭劍,當(dāng)初我問過爾康一句,若是紫薇能夠回來,他還要不要紫薇?如今,我同樣問你一句,此戰(zhàn)勝后各歸各位,你還,要不要晴兒?”說完似乎覺得不妥,又加了句“當(dāng)然,我也不能保證我這個寶貝妹妹要不要你這個冷心冷情的蕭劍”
蕭劍定定的盯著永琪的眼睛,點了點頭,“只要她還愿意,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放開她的手。我會用一輩子去償還這些年欠下她的情?!?/p>
永琪朗聲笑著,又拍拍他的肩膀“如此這般,我便等著當(dāng)你的大舅子啦?”又轉(zhuǎn)了個圈也拍拍爾康,自得道“這感覺不錯,一下要當(dāng)兩個哥哥的大舅子”
蕭劍瞧著他哪還有半分剛剛的穩(wěn)重冷靜之意,不由得奇道“爾康,永琪這是轉(zhuǎn)了性?你們家老爺?shù)挂彩欠判陌堰@江山交給他”
爾康也哈哈大笑,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咱們榮親王日日跟著那位不在格子里的五福晉,那本領(lǐng)性子可是學(xué)了個十成十。蕭劍聽后也是笑個不停,說還是他這個大舅子當(dāng)?shù)暮茫?dāng)?shù)挠矚狻?/p>
有了蕭劍這位土生土長的軍師的幫助,可謂是如虎添翼。一瞬間便扭轉(zhuǎn)了局勢,清軍勢如破竹,準(zhǔn)格爾也是拼死抵抗,但眼見著清軍的優(yōu)勢已經(jīng)越來越大,明日似乎就已經(jīng)到了決戰(zhàn)的時間。
是夜,清蒙兩軍的駐地都是燈火通明,火花熱烈的燃著,在這荒蕪的枯原上顯得愈發(fā)的孤寂,與天上璀璨的繁星相映著擁著半輪月亮。永琪正坐在地上撐著腦袋望著那輪月亮,火光映得他的側(cè)臉堅毅而有棱角,半明半暗之間盡是憂思。聽見腳步聲,也不回頭,依舊盯著月亮道“我小時候不喜歡讀蘇軾,現(xiàn)在才覺得,他寫的可真好。簡簡單單的道理在他之前無人說出來,在他之后看到月亮也只能想起來這句詩。‘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又回頭看他,一字一句頓道“可我更相信后兩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爾康與他相視一笑,拱手道“末將謝將軍成全。明日決戰(zhàn),定會打出我大清的威風(fēng),殺他個干干凈凈”
另一邊準(zhǔn)格爾的帳篷里,卻沒有這么的輕松。
紫薇聰明,眼見著這劍拔弩張的陣仗便知道大戰(zhàn)在即,也知道爾康就在翻過那座山的盡頭。她日日在長生天下跪著祈求,可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求得策零的平安還是爾康的勝利。她不敢問戰(zhàn)況到底如何,爾康有沒有受傷,只看著一排排的尸體在連天的火光中化為灰燼,聽耳邊綿綿不絕的哭聲。小小的圖朗偎在她的懷里,“額赫,額祈葛怎么還不回來?”
她笑瞇瞇的將額頭頂著圖朗冰涼的小臉,溫柔道“快了快了”又聽見馬聲嘶吼,望向遠方霞光下的那道縱馬馳騁的剪影,更添欣喜,拉著圖朗的小手指過去“瞧,額祈葛回來了”
策零皺著眉吩咐著什么,瞧見立在帳外的母子兩人,腳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一手抱過不停喊著的兒子,又把紫薇鬢邊那一縷編發(fā)梳到一邊,順手摟著她走了進去。帳子里的燈一亮,雪白的蒙古袍上的血污也更加的觸目驚心。
她驚呼一聲,忙要把圖朗抱下來,擔(dān)憂道“是不是受了傷?天吶,你快把孩子放下來,我去喊大夫”說著已經(jīng)掀開簾子喊了明月和彩霞。
策零不由得嘆笑,拉住她說不礙事。雙手相觸的一剎那,彷佛一道電流燙了心,明月彩霞進來的時候便看到紫薇低著頭紅著臉,一時間也不知所措。
“這些藥就留下吧,把小貝勒抱下去”他一手接過那些名貴的藥品,一邊繞到紫薇面前,也不說話,兩個人就這么直愣愣的站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策零又嘗試的握住了她的手,察覺到紫薇的掙扎,又用了幾分力氣,猶豫道“今晚你收拾下東西,明天便跟著他們回去吧?!?/p>
紫薇震驚的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策零在努力回避著目光,只那雙手還牢牢的握著她,不由得氣道“回哪里?這里才是我的家,你是我的丈夫,圖朗是我的兒子,外邊是我的子民,你要我回哪里去?”
策零溫和的笑著,一只手撫著她額頭上那朵他親自打造的紫薇花飾,白色的簪瑛垂在兩頰,更顯她的楚楚動人?!澳闩c她像卻又不像。你是一朵開在夏天的紫薇花,屬于溫暖濕潤的中原,不屬于這風(fēng)干氣躁的草原。我已經(jīng)因為自私毀了一個姑娘,便不該再繼續(xù)把你困下去?!?/p>
這次他沒有回避紫薇的目光,在她耳畔輕聲道“紫薇,或許我這么說你會覺得很諷刺,可是我的確,念著她,也深愛著你。即使這些年來,你的心中從來不曾有我的位置”
紫薇被他眸子里的深情與苦澀所震撼,又聽著外邊連聲的號角,那是征兵決戰(zhàn)的訊息。第一次伸手抱住了他,冰涼的臉頰靠在他沾滿了血已有些黏膩的袍子上,任由眼淚混著血在白錦上開出一朵朵花來。
策零像哄孩子般輕拍著她的背,她的懷抱可真是溫暖,將來應(yīng)該再也感受不到了。
又聽見她悶悶的聲音從胸腔傳來,“非要打仗嗎?為什么不能化干戈為玉帛呢?”
“有的時候,戰(zhàn)爭是為了更好的和平”
她再沒說一句話,策零突然覺得有些苦澀。紫薇啊紫薇,是不是到了這個時候,你也不愿意祝我一句旗開得勝,不愿祈求我也能平平安安。只因為,若是我活著,他便會死嗎?
乾隆三十年,臘月初八,晴空萬里,無風(fēng)無雨。
清蒙兩軍分立兩側(cè),一眼望去,分明只剩下了藍色的天、白色的鷹旗與黃色的龍旗。這構(gòu)成萬色的三種原色此時正涇渭分明的隔開著,等待著渾厚的號角聲起便要交織到不眠不休。
永琪和策零分別立于兩軍的正前方,互相對視了幾秒后,策零最先壓不住他威嚴的眼神先開了口“若我沒記錯,將軍是當(dāng)朝五阿哥吧。三年前我進京還與福晉有過幾面之緣。不知三年過去,福晉以及她那肚子里的孩子可好?我可是對那個大著肚子的格格罵我的那幾句記憶猶新呀?!庇制沉艘谎鬯砗蟮娜耍南乱呀?jīng)了然,“本汗的大妃也是日日念叨著那位還珠格格”
果然,話音剛落,本是策馬立于永琪身后的爾康面色一凜,烈馬已經(jīng)嘶叫了起來。永琪輕咳了一聲,他才松了松韁繩,草原重歸寧靜。
“不勞策零汗掛心,愛新覺羅家的人好著呢!”永琪冷冷的瞥他一眼,眼神中已經(jīng)帶了警告。這讓策零覺得更加有意思,想當(dāng)初那位大著肚子的格格上來就劈頭蓋臉罵他一頓,她的這位夫君看起來又是個全然不同的性子,可真是有趣的很。想到這里臉上的笑意更甚“五阿哥莫氣,本汗只是覺得有趣,那般厲害的格格五阿哥都能忍,想來也的確是個奇人了”話鋒一轉(zhuǎn)又道“可是本汗對他更感興趣,能讓紫薇念念不忘的人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的?”也不等他們回答,已經(jīng)抽出了彎刀“五阿哥不妨就在旁邊看著,今日本汗要與福將軍爭上一爭”
永琪回頭望了爾康一眼,瞧見他重重的點了點頭,也直接的讓開,只聽著號角戰(zhàn)鼓聲聲,刀槍劍戟鈴鈴,血色染了白幡,英雄祭了王旗。不知過了多久,朝陽露了紅又昂起了烈日照著這片古老的土地,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撒向一地霞光,只留余暉,戰(zhàn)鼓終于停歇,馬蹄聲噠噠,爾康和策零來回周旋著。
鑲藍旗的爾康的盔甲上尚不太明顯,策零的白色蒙古袍卻已經(jīng)是大片大片染了紅,他一手用一根白鷹旗撐著地,一手勒著韁繩,還未說話便已經(jīng)先吐出了一大口鮮血,嘴角還掛著血絲,斷斷續(xù)續(xù)道“呵,你怎么不殺了我。紫薇是我的大妃,你殺了我她也是我的大妃”
爾康立于馬上,卻并沒有因為他這句話有什么動作,只遙遙的看向遠方飄然而至的一道白色身影,悠悠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用我們大清的紀年,是乾隆三十年臘月初八。三年前,你娶了我的未婚妻。從那一刻起我便決定,這輩子她要為家國盡忠,我便做一個能臣死士;她要做嬌妻慈母,我便做個柔情丈夫。她的心在這里,我便樂得呵護;她若心不在這里,我便用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一輩子去再贏回來。”又盯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策零,你娶得大清公主是你的大妃,可是我的紫薇姓夏,生在濟南大明湖畔紫薇花開的夏天?!?/p>
他又是一口鮮血吐出來,轉(zhuǎn)身瞧了眼正飛奔而來的紫薇,仿佛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喊道“紫薇,你聽見了嗎?他的確值得你這樣愛著念著”
昏黃的天空上響過一聲嘹亮的鷹鳴,紫薇驚慌的大喊了聲“大汗”也沒能阻止那一把圓月彎刀在脖頸上劃過一條完美的印記,他終于倒在了紫薇的懷里,那個他想著念著,癡著戀著的溫暖的懷抱……
永琪站在帳外,抬頭看了一眼已露出白光的月亮,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上天啊,你會眷顧他們的是嗎?